一、作者简介
(一)生平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郡望昌黎(今属辽宁)。故他又自称昌黎人,世称韩昌黎。
韩愈的高祖、曾祖、祖、父都做过朝官或地方官。但其“三岁而孤”,由其兄韩会抚养。韩愈在《与凤翔邢尚书书》中自言“生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可能与韩会的抚育有关。父辈能文者有韩云卿,李白称他“文章盖世”。韩愈也说:“愈叔父当大历世,文辞独行中朝。”由此看来,韩愈既出生于官宦之家,叔父与兄又都以文章名世,这样的门第对于他后来的趋向有一定的影响。韩愈时,家道已中落,而且韩会早死,韩愈随寡嫂颠沛流离,《祭郑夫人文》云:“就食江南,零丁孤苦。”韩愈二十岁时,赴京师求官,又曾“穷不自存”。
韩愈初到长安谋考进士,在《答崔立之书》中说:“仆始年十六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乃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但此后举进士,三次落第,终于寄食于人。
直到贞元八年(792),韩愈二十五岁,始中进士。这次考试,由陆贽主考,梁肃、王础为佐,号称得人。“所与及第者,皆赫然有声”。除韩愈外,还有李观、李绛、崔群、欧阳詹、王涯、冯宿等,“皆天下之选”。韩愈此后又应吏部博学鸿词科考试,但前后三年,终于落选。此后,韩愈便上书宰辅,以求闻达。贞元十一年(795)三月之内三次上书,竟无消息。于是离开京师,到地方为佐吏,先佐汴州,又佐徐州。直到贞元十八年(802),韩愈才得国子监四门博士。贞元十九(803)年十月,又与柳宗元、刘禹锡等同为监察御史。
韩愈以书生而得官,立即上书言事,却不料《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一奏,即得罪“专政者”,贬为连州阳山令。十年谋官,两月即贬。当“永贞革新”的期间,韩愈正在贬所。永贞元年(805)八月,宪宗即位,韩愈遇赦,移官江陵,为法曹参军。元和元年(806),奉诏回长安,充国子博士。因避谤毁,求为分司东都,移官洛阳。又因“日与宦者为敌”,降职河南县令。
韩愈这几年的贬官生涯,对于思想文章都有裨益。可惜贬官不久,又回长安。元和六年(811),迁为尚书职方员外郎,坐论柳涧,调为国子博士。元和八年,迁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元和十二年,因附议裴度用兵淮西,被任为行军司马,功成之后,迁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819),正当宪宗妄图福田,迎接佛骨之时,他又上书直谏。《论佛骨表》一疏,引起宪宗震怒。一封朝奏,夕贬潮阳。一到贬所,他立即上表请罪,长庆元年(821)又返长安做官。由兵部侍郎转吏部侍郎、京兆尹。
韩愈二十年间,两次贬官,都由极谏,说明其人确有正直的品质。但贬官不久而又升官,则是他的不幸。如果长期被贬,成就可能更高。晚岁定居长安,没有写出更好的文章。
韩愈卒于长庆四年(824),终年五十七。韩愈的生平事迹,见《旧唐书》卷一六○、《新唐书》卷一七六及皇甫湜所撰《神道碑》、李翱所撰《行状》。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二)地位
韩愈是唐代杰出的政治家、哲学家、文学大家。苏轼从文、道、忠、勇四方面对他坎坷而辉煌的一生作了高度概括,称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见《潮州韩文公庙碑》。意思是:他的创作振兴了文学的衰落,他的治国方略使天下百姓受益,他的耿直所显示的忠诚曾触怒皇帝的龙颜——他因直谏曾两度被贬谪,他的勇敢超过了三军统率)。当然,他的主要成就在文学方面。因他自谓郡望是昌黎(即昌黎郡的名门望族),故世称韩昌黎。
他卒后谥曰文,故又称韩文公。
(三)政治思想
韩愈的政治思想复杂而充满矛盾。他既以儒者自居,排斥佛老,又多“离经叛道”言论。他既极力推尊孔孟之道,又相信天命和鬼神。他一方面宣扬统治人民的刑政,另一方面在灾荒年头又能上疏德宗为民请命。他一方面反对王叔文集团的革新运动,而另一方面却追随另一个政治上比较进步的裴度,在反对藩镇割据、宦官擅权等改革弊政方面,与王叔文集团的革新主张并无二致。正是因为韩愈思想复杂,因而,尽管他以儒家道统的继承者自居,可在宋代理学家眼里,韩愈不过是个驳杂的文人。也就是说,从思想核心的吻合程度看,他还不能算是一个道地的儒家卫道士。
(四)文学主张
韩愈的文学主张,指导思想主要是儒学,但并非完全出于儒家道统。他的生活遭遇、社会经历,古代的前辈作家(如庄周、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等)优秀的文学传统,对他文学思想的形成也有很大影响。
韩愈的文学主张主要体现在他在散文和诗歌创作上有自己整套的理论。
第一,提倡“文道合一而道为主”。认为“道”是目的,“文”是手段;“道”是内容,“文”是形式,用“道”来充实“文”的内容。道的内涵,就是仁义。尊尚古道,所以要提倡古文。
第二,提倡学习先秦两汉古文,因为古道载于古人之文。
第三,既要学古,又要变古。用意并不是复古,而是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提出“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的写作原则,反对因袭摹拟乃至剽窃。
第四,要求作品有充实的内容。为此,作者须有扎实的道德修养。
第五,作品的充实的内容,又必须植根于作家现实生活的土壤。他从自身的坎坷遭际,不得志的感受,提出“不平则鸣”的论点。也就是说,作家有切身体验,才能产生有真情实感、内容充实的文学作品。这就突破了文以裁道观点的局限,继承了儒家关于《诗三百篇》的“怨”“刺”说,屈原的“发愤以抒情”(《九章·惜诵》)说,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而对宋代欧阳修的“穷而后工”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第六,在作品风格方面,强调“奇”。当时,韩愈诗文,被称为“元和体”的一种。韩愈和“元和体”中另一派诗人元(稹)、白(居易),都推尊杜甫,而向不同的方向发展。元、白扬杜而抑李,韩愈则李杜并重。韩愈本人的诗作,在语言的锤炼、风格的雄浑方面,接近杜甫;而在诗歌创作中的奇情壮思,幻想驰骋方面,尤其倾向于李白。韩愈强调诗文风格的“奇”,对同代及后代作者的创作,都有一定影响。
(五)文学成就
1、领导古文运动
作为中唐时期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的理论和实践对唐代文风的变化起过主要的推动作用。他主张“文以载道”,要求言之有物;反对骈俪文风,提倡文体改革;主张“辞必己出”,强调“文从字顺”、“惟陈言之务去”等。这一系列明确的理论主张在文学史上具有革新意义。
2、散文创作
韩愈是司马迁以后最大的散文作家。被尊为“唐宋家”之首。他领导古文运动,不仅有重要的理论建树,而且致力于创作实践,写出了许多典范性的散文作品。特点是:敛气蓄势,雄奇奔放,曲折变化,流畅明快。形式多样,内容丰富,表现力强,无论议论说理、写人叙事、言志抒情,都能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和广泛深远的社会影响。
苏洵《上欧阳内翰书》:
韩子长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
(1)论说文
按其内容和形式来说,大体可分三种类型。
第一类,是以明儒道、反佛教为中心内容的长篇和中篇。如《原道》从现实的政治、经济观点着眼,提倡儒道,反对佛老。文中举出佛、老二家是古代士、农、工、贾四民以外的寄生者,他们不事生产,靠别人养活;而且佛、老还处于“教者”的地位,与儒家并而为三,和文、武、周公、孔、孟之道争天下。主张把僧、道返回四民之中。又如《原性》从哲学观点立论,论人性有上、中、下三品,上品善,下品恶,中品可导而上下。篇末说今之言性者,“杂佛老而言”,所以异乎孔子之说。韩愈认为,凡佛老之言,统统是异端邪说,在人性问题上也不例外。再如《师说》论师道,是从传道授业角度立论,提出“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所传之道,就是儒家之道。这类文章,论题明确,论证有力,言词锋利,说理深刻,很有气势。在结构上往往具有格局严整、层次分明的特色。
第二类,属嘲讽社会现状的杂文。短篇如《杂说》四首。名篇《杂说》之四,以伯乐和千里马为喻,慨叹名马不遇伯乐,贤才难遇知音,揭露封建社会昏聩的执政者埋没人才的罪过。比喻巧妙,寓意深远,是韩愈短篇杂文中的佳作。长篇如《进学解》,构思奇特,用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的问答形式,幽默的笔触,表现自身的坎坷遭遇,嘲讽社会的庸俗习气。
第三类,论述文学艺术思想。如《答李翊书》、《送高闲上人序》等。提出自己的文艺主张,总结诗文创作的经验。《送高闲上人序》说人们要把自己的“巧智”寓用于某类事物,必须顺应事物的发展规律,不怕挫折,坚持不懈,专心致志,不受外物的纠缠,才能有所成就。人的一生,无论作甚,都必须“乐之终身不厌”,不能另外有所爱慕而改从别业。序调学艺必须用心、专一,对人的执业敬业与成才,颇有启发教益。
(2)叙事文与抒情文
韩愈的叙事文也有多种类型。或学习儒家经书(如《尚书》、《雅》、《颂》等)笔法,文字古雅。如《平淮西碑》(记述平淮经过,歌颂唐王朝平定藩镇叛乱的业绩);或继承《史记》等历史散文传统,融议论、叙事、抒情于一炉,通过细节描写,生动传神地表现人物性格,如《张中丞传后序》。
韩愈的抒情文,多见于祭文、书信、赠序。如《祭十二郎文》,《祭柳子厚文》等。情真意浓,感人肺腑。
《祭十二郎文》,被成为祭文中的“千古绝调”,是古代抒情散文中的不朽名篇。该文通篇散体,一改过去以骈文或四字一句韵文的旧制,在祭文中为首创。该文深情地叙写了和十二郎的情谊和对十二郎之死的无限悲痛,字字情,声声泪,令人动容。韩愈和十二郎的关系非常特殊。十二郎是韩愈的侄子。韩愈三岁丧父母,由兄嫂抚养。他和十二郎名为叔侄,实同兄弟,感情特别深厚。十二郎的死,使他悲痛欲绝,也勾起他的心酸回忆。
韩愈的古文,与同时代传奇小说的写作,有相互影响。《毛颖传》之类,是完全出于虚构,具有小说意义的作品。但和当时流行的一般传奇小说,还有些区别。《毛颖传》用拟人化手法,为毛笔作传,写“毛颖”博闻强记,善随人意,任人使用,最后以老见疏,多少带有韩愈身世的感慨,它不象典型的传奇小说那样有丰富的故事情节和用文采藻绘精细刻画,其“驳杂无实”的虚幻构想,则是受当时传奇小说影响的。
(3)艺术特色
韩愈古文,气势充沛,结构严谨,语言精练。尤其在语言创新上,堪称语言大师。他善于在学习前人语言基础上推陈出新,又能对人们的口语进行加工提炼,创造出新颖词语。如“蝇营狗苟”、“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垂头丧气”(《送穷文》),“贪多务得”,“佶屈聱牙”、“动辄得咎”、“同工异曲”、“俱收并蓄”(《进学解》),“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原道》),“俯首帖耳”、“摇尾乞怜”(《应科目时与人书》)等,数量不少,一直沿用至今,丰富了我国语言的宝库。他主张“文从字顺各识职”(《南阳樊绍述墓志铭》),创造比较接近于口语的文体,在当时历史阶段,初步扩大了文言文体的表达功能,对当时和后世的散文写作,都有积极影响。但另一方面,韩愈文章中还有“佶屈聱牙”的文句,少数篇章使用僻字,追求怪奇。对后来一部分文人的写作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
3、诗歌
韩愈的诗歌也颇有成就,主要特点是,以文为诗,奇崛险怪,笔力矫健,境界雄奇。和孟郊的诗风格接近,形成了韩孟诗派。
名诗有《调张籍》、《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等。
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
皇甫湜云:韩公愈茹古涵今,无有端涯。及其酣放,豪曲快字,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
二、《张中丞传后叙》P99
1.解题
叙,也作序。现在的序一般放在著作的前面,而古代的序多放在书末,称为“后叙”——本篇就属此类。现在把放在后面的序称为“跋”(后记)。
题目中的张中丞,指唐玄宗时的大将张巡。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安史之乱爆发。真源县令张巡与睢阳太守许远共同起兵讨贼,守卫睢(虽音)阳,被敌围困,苦战十月,终因粮尽援绝,睢阳城陷,二人被俘壮烈牺牲。但当时朝廷一些文武为开脱自己见死不救、临阵脱逃的无耻行径,百般诋毁张、许。致使忠君卫国的功臣蒙受不白之冤。
李翰在玄宗天宝年间担任史官,是张巡好友,曾同张巡在睢阳,亲历战守情形,便写了《张巡传》上呈肃宗,澄清是非。但是,可能是受当时流言的影响(如有人说,许远怕死,在睢阳城沦陷后投降了叛军。事实并非如此。许远也是慷慨就义的,只是比张巡牺牲得晚些而已),李翰没有给许远立传。之外,李翰在《张巡传》中还写了张巡手下的一员猛将南霁云(参见P100注解①)的事迹,但无头无尾,不够完整。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仍处于藩镇割据、军阀混战的混乱状态。拥兵自重的各地节度使为给自己的叛乱活动制造,还在不断制造关于张、许的流言。对此,韩愈无比愤慨,从维护国家统一的立场出发,于宪宗元和二年(807)写作此文,给李翰的《张巡传》以重要补充和发挥,热情表彰张、许等忠贞为国的功绩和宁死不屈的高尚气节,义正词严地批驳了强加在他们头上的诬蔑不实之辞。
本文的写作意图,在第一段说得明白。即弥补《张巡传》的不足:一是为许远立传;二是补《张巡传》不记雷万春(南霁云)事迹首尾之缺憾。
2、课文串讲
第一段P99
【原文】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自负),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通“缺”)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从后文看,应是“南霁云”,两人同为张巡部下)事首尾。
【译文】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我和吴郡人张籍翻阅家中旧书,翻得李翰撰写的《张巡传》。李翰因文章写得好而自负,这篇传记也写得很详细周密。但可惜还有不足之处,没有替许远立传,又没有记载雷万春事迹的始末。
【本段内容】说明写作本文的动机。
第二段P99
分两小段讲
第一小段。
【原文】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许远是太守,张巡是县令,许远的级别高于张巡),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终于,最后,毕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成就功勋名节),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注⑩通晓,了解)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向敌人说了屈服的话。辞,讲话,告诉)。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形容地方狭小)之地,食其所爱之肉(睢阳被围日久,城中食尽,罗雀掘鼠;雀鼠又尽,张巡杀爱妾,许远杀家奴,以为士兵之食),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形容极微小的援助。蚍蜉,音皮浮,黑色大蚂蚁),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公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一定把他们的话当作真的。信,真实。),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蜀音,计算日期,指为期极短)而知死处(地方,此处指时间)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被攻破),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译文】许远虽然才能似乎赶不上张巡,他打开城门接纳张巡共守睢阳。地位本来在张巡之上,却把权柄交给他,受他指挥,没有任何猜疑和妒忌,最后和张巡一起守城而死,成就了功勋和名节。许远在城池沦陷被俘,跟张巡一样从容就义,只是时间先后不同罢了。许、张两家子弟才智低下,不能彻底理解两位父辈的志向。认为张巡死了许远却做了俘虏,就怀疑许远怕死而向敌人说了屈服的话。许远假如真的怕死的话,何苦要死守小小的睢阳城,吃他所爱的人的肉,去同敌贼抵抗而不投降呢?当他们被围困坚守的时候,城外没有任何援兵,他们所要效忠的只是国家和君主罢了,但叛军却告诉他们,国家已亡、皇帝已死。许远看见救兵不来,而叛军却越来越多,一定一定把敌人的话当真。外面没有可待的援军却还有死守,人吃人也快吃完了,即使傻瓜也会计算日期知道死亡的期限!许远的不怕死也就很明白了。哪有城被攻破,部下都死光了,他自己却独自含羞忍辱,苟且偷生的呢?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不肯这么做。唉!难道说许远这样贤明的人会做这样的事吗?
第二小段
【原文】说者(指发议论的人)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当时张巡守东北,许远守西南),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注解15,辱骂,诽谤)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同“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拉扯)绳而绝(断)之,其绝必有处(地方)。观者见其然,从而尤(责怪)之,其亦不达于理(不明事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语出《论语.颜渊》:“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原意是助人为善,后引申为成全别人的好事。本句意思是:不乐于成全别人的美名)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卓绝,突出),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译文】议论的人又说许远和张巡分段守城,城的陷落是从许远分守的地段开始的,拿这个来辱骂许远。这又和儿童的见识没有差别。人快要死的时候,他的内部器官一定有首先患病的部位;拉绳子使它断,那总会从一处断。看的人见这样,就去责怪它(指患病的部位、绳子断的地方),也未免太不懂道理了。小人喜欢非议,不乐意成全别人的好事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哇!象张巡、许远所成就的功名(指他们对国家作出的贡献)如此卓越突出,还不免遭受指摘,别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本段内容】说明许远能容、尽职且不畏死。
第三段P99
【原文】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岂能,哪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注19预先逃跑)?苟(假若)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困窘)也,将(带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贤明,有道德,有才能),其讲之精(讲,研究,商讨。精,精细、周到。本句的意思是,两人那样聪明,他们会商量得很周密。)矣。守一城,捍天下(守住了睢阳一座城,捍卫了整个国家),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掩护)江、淮,沮遏(阻止)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弃城逃跑、贪图活命)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拥有强大的),坐而观者,相环(四周都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把自己摆在叛贼的行列。比,并列),设淫辞(捏造荒谬的言辞)而助之攻(帮助叛贼攻击张许二公)也。
【译文】当张、许二公刚守睢阳的时候,怎能料到别人终于不来救援,因而放弃睢阳事先逃走呢?如果这座城守不住,即使逃避到别的地方又有什么用处呢?等到他们没有救兵而且陷入困境时,带着那些伤残病弱的部下,即便想撤离,也肯定不可能。张、许二公如此贤明,他们会考虑得很周到。守一座城,来捍卫整个天下,凭借千百名接近死亡的士兵,抵挡上百万日益增多的敌军,掩护江淮流域,阻止敌人的攻势。国家(指唐王朝)没有灭亡,是谁的功劳呢?在当时,弃城逃跑、贪图活命的不是少数;手握重兵、见死不救的人到处都是。不去追究这些人,反而责怪张、许不该死守,可见那些人是把自己摆在叛贼的行列,捏造荒谬的言辞帮助叛敌攻击(张、许二公)。
【本段内容】说明二公死守之壮而有功。
第四段P99-100
【原文】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动词,取道,往来)于两州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两人死后,唐宪宗追赠张巡为扬州大都督、许远为荆州大都督,并在睢阳立庙,当时称为霜庙)。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句末语气助词)。
【译文】我曾在汴州、徐州两府任职,多次经过两州之间的睢阳城,亲自到那称为“双庙”的地方祭奠过,那里的老人常常说起张巡、许远当时的事情。
【本段内容】写己曾听当地人言二公事。(结构上属过渡)
第五段P100
【原文】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在自己之上,即超过自己),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准备了酒食、歌舞),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一个多月没有东西可吃)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从道义上说也不忍心);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给……看)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感动),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佛塔),矢著(着,射中)其上砖半箭(本句:箭的半截射进了佛塔上边的砖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同“识—志音”,作标记)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本想活着有所作为——指破贼杀贺兰进明);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译文】南霁云向贺兰进明求救的时候,贺兰嫉妒张巡、许远的声威功绩超过自己,不肯出兵援救。贺兰喜欢南霁云的英勇和豪壮,不听他求救的要求,硬要留住他,准备了酒肉、歌舞,请南霁云入座。南霁云情绪激昂地说:“我来的时候,睢阳城内的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东西吃了。我即使想一个人吃,道义上也不忍心,即使吃也咽不下去。”于是抽出随身佩带的刀,砍断一个手指,血淋淋的,来给贺兰看。满座的人非常震惊,都感动地为他掉泪。南霁云明白贺兰终究没有为自己出兵的意思,就飞马离去了。快要出城的时候,抽出一支箭射向佛寺的高塔,箭的半截穿进佛塔的砖里。他说:“我回去打败了叛贼,一定回来灭掉贺兰!这一箭就作为我报仇的记号。”我于贞元年间路过泗州,船上的人还指着佛塔告诉我当年的事儿。睢阳沦陷后,叛贼用刀威逼张巡投降。张巡不屈服,随即被拉走,行将斩首。又威逼南霁云投降。南霁云不理。张巡对南霁云喊道:“南老八,大丈夫一死罢了,不能屈从不义的人!”南霁云笑着回答说:“我原想要有所作为的。现在你有了话,我岂敢不死?”于是就没有屈服。
【本段内容】记叙南霁云(乞救于贺兰事)之义与勇。
第六段P100
【原文】张籍曰:有于嵩(张巡部下)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指起兵讨伐安、史叛军),嵩常(同“尝”,曾经)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因和张巡的密切关系的缘故)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粗略,大致)问巡、远事,不能细(详细了解)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胡须的总称。长在下巴上的叫须,长在两腮的叫髯)若神(天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指背完一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随便)抽他帙(至音,书套,这里指书)以试,无不尽然(都是这样)。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拿起纸笔就写),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将近)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将近)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就)张(蓬开)。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转身,一说作“小便”解),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脸色不变),阳阳(安详的样子)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到)州讼理(告状),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译文】张籍说:有个叫于嵩的人,年轻时就跟随张巡;等到张巡起兵讨伐叛贼时,于嵩也曾在围城中。张籍大历年间在和州乌江县见过于嵩。于嵩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由于张巡的缘故,当初曾担任过临涣县尉的职务,爱学习,无书不读。张籍那时还小,粗略地听到一些张巡和许远的事情,还不够详细。于嵩说张巡身高七尺,胡子长得像天神。他曾有一次看到于嵩在读《汉书》,便问:“为什么老是读这部书?”于嵩说:“还没读熟呢。”张巡说:“我读书不超过三遍,终生不会忘掉。”于是背诵起于嵩正读的那卷书,背完整卷不错一字。于嵩很惊奇,以为张巡碰巧熟读过这一卷,于是随意抽出其他各卷来测试,无不如此。于嵩又从书架上取出另外一些书,试着拿来问张巡,张巡随口背诵,毫不迟疑。于嵩跟随张巡很久,也没见张巡经常读书。张巡写文章时,拿起纸笔就写,不曾打过草稿。开始驻守睢阳时,土兵差不多有上万人,城里的居民,也将近几万户。张巡凭一次见面、问过姓名,以后碰见没有不认识的。张巡发怒时候,胡须就张开。到了睢阳失陷的时候,叛贼捆绑张巡等几十个人坐在地上,快要杀他们。张巡起身小便,部下看他站起来,有的也站起来,有的掉眼泪。张巡说:“你们别害怕,死是命中注定的。”大家哭得不能抬头仰视。张巡就义时,脸色不变,安详得同平常一样。许远是位宽厚的长者,相貌也同他的心地一样质朴。他和张巡同年生,月份和日子比张巡晚些,称张巡为兄长。死时四十九岁。于嵩贞元初年死在毫州、宋州一带。有人说于嵩在毫、宋一带有田产,强盗霸占了它们。于嵩打算到睢阳告状,被他们杀害。于嵩没有儿子,这是张籍说的。
【本段内容】记叙(张籍所述)张巡一、二轶事(见其博学强记及从容就义之一斑)及(张籍转述)于嵩事。
3、主旨
本文通过议论和叙述,驳斥了对张许二人、尤其对许远的诽谤,歌颂了张巡、许远和南霁云等人死守孤城、抗击叛贼、宁死不屈的英雄事迹,伸张了正义,鞭挞了,弥补了《张巡传》的缺憾。
4、写作特点
(1)议叙结合,主次分明,重点突出
先叙后议,夹叙夹议,以叙为主,是一般论说文的写法。与此不同,本文先议后叙。前半部分(1-3自然段)重在议论,后半部分(4—6自然段)重在叙述。从篇幅看,几乎各占一半,实际是以议为主,以叙为辅。
前半部分分析论理,驳斥邪说,为许远辩诬,是本文重点所在。后半部分叙述张巡、南霁云、许远事迹,对前半部分起到了充实论据、增添感染力的作用,也弥补了《张巡传》的不足。议论和叙述通过第四段过渡,显得十分自然。
但遗憾的是,前半为许远辩诬,主要靠分析、推理和比喻论证,后半所叙述的许远事迹又寥寥数语,并不具体,和南霁云事迹相比就显得逊色,这在客观上削弱了前半为许远辩诬的力量。
(2)采用多种手法驳斥谬论,透彻有力
如,针对许远“畏死而辞服于贼”的传言,运用分析推理的方法,层层深入论证许远并不怕死。理由有三:一是主动让权于张巡,足见其品格高尚;二是城内弹尽粮绝又无外援仍死守,足见其不怕死;三是城被攻破其部下俱死,他怎会蒙羞苟活?——推论合理,令人信服。
又如,驳斥远应负城陷责的责难,运用比喻论证方法。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用人死与断绳作比。形象贴切。说明城破许远也无力回天,从而指出以此垢远是儿童之见,不通情理。
再如,驳“责二公以死守”淫辞,采用列举充足理由和对比方法。
列举理由,说明“死守”是当时的唯一选择。同时,拿死守与“弃城图存”的贪生怕死者、“擅强兵坐而观”的见死不救者对比,更加突出了两人贤德忠烈的品格。
(3)选取典型细节刻画人物,生动传神
如写南霁云,抓住他“断指拒食”和“矢射浮图”两个极富表现力的细节,并用贺兰进明爱其“勇且壮”和“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来烘托,最后再记叙其慷慨赴死的情境,这样,南霁云的壮士性格和英雄形象,就生动地立在读者面前。
再如写张巡,通过“长七尺余,须髯若神”的描写,从外形上刻画出他的高大威猛、气宇轩昂;通过“巡怒,须髯辄张”的简洁描写,突出了他的刚烈性格;通过他赴死时的“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的神态描写,生动表现了他的镇定从容、视死如归的英雄本色。
5、“研习与思考”P101
1.分析韩愈是如何选取细节来刻画人物性格的?
答:参见4、(3)。
2.谈谈韩愈分析和评价人物的手法。
答:(1)多角度:文章的角度很复杂,既根据文献记载,又以意逆志,动用推理,判断人物动机,同时选取自己的采访和他人的转述,丰富了人物内涵。
(2)叙事与议论、抒情融为一体。文章开始先议论,立其大旨,其中已含感叹同情之意。以下全叙张巡轶事,与前面的讨论与感慨丝丝入扣,生动逼真而耐人味。
3.《旧唐书》、《新唐书》经及其他唐代史料中查阅张巡、许远等人的事迹,结合本文,对这一段历史进行研究,可以将研究的结果写成历史散文、小说或小说论文。
答:略。下载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