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课 词典的用途究竟何在?
(节选)
伯根?伊凡斯
《韦氏新国际英语词典》(第三版)刚一问世,便遭到许多有名的报刊连篇累牍的攻击,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以前还从来没有哪一部像这样有学术价值的鸿篇巨著遭到过如此肆无忌惮的攻击和侮蔑。《大西洋》杂志上刊载的一篇文章评价这部词典“令人失望”,“令人震惊”,是“一大不幸”,“耻辱和灾难”。《纽约时报》则发表一篇专论,称这部词典将“加速英语的退化进程”,并严厉指责词典编者们有负众望。《美国律师学会学刊》认为该词典的出版是“令人遗憾的事件”、“词典编者不负责任的杰出典范”、“对英语规范化事业的一记沉重打击。”《生活》杂志上的文章则称这部词典为“无用的词海”,说它“荒谬可笑”、“糟糕透顶”、“让人痛心”。文章作者们还说他们怀疑“林肯在写葛底斯堡演说时是否会参考这部词典。这种观点并没有很清楚地说明林肯的写作方式,却很能说明《生活》杂志上的那些文章是怎样写出来的。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场喧嚣与愤怒呢?出版这部词典的麦里姆出版公司也许称得上是全球最大的词典出版商,该公司声称他们为筹划这部词典的出版工作耗资三百五十万美元,动员了三百名专家学者花费二十七年的心血才完成了世界上任何语言中词汇量最大的词库。难道这一切都是骗人的把戏吗?
既然毁誉之间的差别是如此之大,我们就有必要首先探讨一下词典编纂工作的基本原则。词典的意义究竟何在?词典的任务是什么?一般读者查词典的目的是什么?人们花钱买词典后有权期望从词典中得到些什么?
在探究词典编纂的基本原则之前,我们有必要先作两点说明。需要说明的第一点是,词典所涉及的是词。有些词典除收词之外还提供多种多样其他方面的有用资料:有的在衬页上附有度量衡换算表,有的列出主要历史事件年表,还有的词典附有一些家用医方。这种作法当然也无可厚非。但是,最近三十年来英语词汇量的猛增迫使所有的词典都必须尽量提高篇幅利用率。假如要从词典中删去什么内容的话,合理的做法是首先删去这些附加的内容,而以收词为主。
需要说明的第二点是,近三十年来词典编纂方面所取得的进展要超过汽车制造方面发展的步伐。可以打个比方,受到广泛赞扬的《韦氏国际英语词典》(第二版)(1934)和受到猛烈攻击的《韦氏新国际英语词典》(第三版)(1961)之间的差别不是类似于上一年推出的车型和下一年推出的车型之间的差别,而更像是马车和汽车之间的差别。就在第二版问世后至第三版问世前这段时间里,一门与词典编纂相关的全新学科——描写语言学诞生了。
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之作是伦纳德?布龙菲尔德的《语言论》(1933)。布龙菲尔德曾在芝加哥大学担任日尔曼语文学教授达十三年,又在耶鲁大学任语言学教授达九年。他是那种开创性的、不仅只属于某一学科领域的大学者之一,这类大学者从不人云亦云,亦步亦趋,对于一些广为接受的思想观念和行事方法绝不因其已广为大多数人接受便盲目地接受下来。布龙菲尔德既是语言学家,又是人类学家,他对语言的认识不是根据斯特兰克的那本《风格的基本要素》形成的,而是在他本人对克里印第安人的方言进行考察研究的基础上形成的。描写语言学的主要研究成果有如下几项:
一、所有的语言都只是人为习俗的体系,而不是自然法则的体系。不论是研究何种语言,第一步~一也是最根本的一步——就是观察并准确无误地记录以该语言为母语的人使用语言的情况。
二、每种语言的语音、语法和词汇都有其与众不同的特点。任 21 0何语言都不能通过逻辑或从某种理论上的、理想化的语言的角度来进行描述,也不能从任何别的语言的角度来描述,甚至不能用其自身的早期形式来描述。
三、一切语言都是发展的,而不是静止不变的。因此,任何语言的“规则’’都只能说明其现阶段的用法情况。规则发生变化是经常性的——也是正常的现象。
四、语言使用的“正确性”只能根据习惯用法来评判,原因很简单,除此而外别无其他评判标准。而所有的习惯用法都是相对的。 根据以上这些观点应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部词典只有当它能全面而准确地描述语词的现时用法时才算是好词典,而要做到全面,它就必须包含对一些社会性和区域性等方面情况的描述。
人们需要新词典是因为英语在过去这两代人的时间里所发生的变化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大。新词典必须使自己适应以下新时代的情况:文化与科技的突飞猛进、两次世界大战、交通运输和通讯方面的无比巨大的发展变化以及规模空前的人口流动。
更加微妙,但却非常普遍的是,教育的普及和民主的发展也给英语带来一些影响,由于使用书面英语的人数急剧增长以及前所未有的诸多原因,英语已倾向于更加实用,更加通俗。今天美国所出版的每一种书刊都有一些版面在四十年前喜欢咬文嚼字的人看来满纸尽是信口胡言。可事实上它们并非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它们的存在只不过表明,我们不能把上一代人所使用的语言当作下一代人必须遵守的样板。
这并不是说你不应该这样做,而是你根本不可能这样做。比如,《生活》杂志曾在某一期中发表一篇社论,声明它要以《韦氏国际英语词典》(第二版)为准,可就在这一期的《生活》杂志上却出现了四十多个见之于第三版却未见于第二版的词汇、结构与意义。有一期《纽约时报》上高喊第二版是它坚决拥护的权威,而第三版则是它要摒弃的愚弄和骗人之作。可这一期的《纽约时报》上却用了一百五十三个收录于第三版却未收进第二版的单词、短语和句法结构,另外还用了十九个受到第二版指责的词语。这些单词和词组有的重复出现多次,因此在一期《纽约时报》上出现的这类词语共达三百余处。《华盛顿邮报》在一篇标题为“留着你的老韦氏”的社论中,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说,“don't throw it away(别扔掉它)”,第二句又说,“hang on to it(紧紧抱住它)”。然而,在老韦氏词典中,don’t被标注为“口语用法”,而“hang on to”的这个意义则根本没有收录。
总而言之,所有这些报刊上的文章都是用第三版所描写的语言写成的,连那些攻击侮蔑第三版的社论本身也不例外。这不是什么偶然的巧合,因为第三版压根儿没有订立什么新的语言使用标准,它所作的只不过是对《生活》、《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等报刊所使用的语言进行描写而已。该词典的许多内容恰恰取材于这些报刊,尤其是《纽约时报》,它为该词典提供的例证比任何一家别的报纸都多。
这些报刊也别无选择余地。今天的任何报刊,如果自己只使用二十八年前的美国语言的话,那它可能连一期也卖不出去;对于我们所关心的事物,它就会连一半也讨论不了;它的文风也一定会显得刻板呆滞。假如那些社论对第三版的评论不是开玩笑的话,广大读者——还有报纸的股东们——就有理由感激这些报刊的撰稿人,他们的文化水平比编辑老爷们高一些。 让我们再回到该讨论的问题上来:词典的用途何在?在1962年的今天,词典怎样才能最有效地执行自己的使命?人们的要求其实也很简单。一般读者查词典的目的是为了弄清词语的拼写、发音、词义和正确用法。他想了解什么是通用的,什么是正确的。他想了解——他也有权利知道——真实情况,绝对的真实情况。然而任何语占,尤其是今日的美国英语中的真实情况就是,许多语言现象要想说得确切明白是不可能的,而过分简单化的说明又易引起误解。
即便在拼写这样较为确定的问题上,词典都不能给予绝对权威的说明。Theater的拼法是正确的,但theatre的拼法也同样正确。类似的情况还有traveled和travelled,plow,plough和catalon:和catalogue等以及其他数十上百种异体拼法的例子。读者可能想得到一个唯一的毫无疑义的答案。他可能坚信某一种拼法是正确的并因此与人争辩,他甚至可能为此而同别人打赌而要让词典来“裁定”这个问题。然而,词典既没有义务去满足他的虚荣心,也没有义务去关心他的钱包。词典的任务是记录事实,而与此有关的事实是,我们的语言中有许多词可以用两种方法拼写,而两种拼法都同样正确无误。
发音方面的情形也是如此。有的人在听广播时可能注意到詹姆斯?B?科南特、班纳德?巴鲁奇和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将economics一词的音念成ECKuhnomiks,而A?怀特尼?格里斯沃尔德、阿德莱?E?史蒂文森和赫伯特?胡佛则将它念成EEKuhnomiks,于是他就去查词典,想看看究竟这两种读音中的哪一种才是正确的,而结果呢,他发现两者都是可行的。
是他被词典欺骗了吗?是词典失职了吗?词典是否应该指出,人们说话必须模仿哈佛大学校长,或是模仿耶鲁大学校长,以美国第三十一任总统的发音为准,抑或是以第三十四任美国总统的发音为准?无疑地,作出决择可不是词典的事儿。这倒并不是因为对这些特殊人物的崇高的社会地位有所顾忌。词典编纂学,像上帝一样,是不会趋奉任何人的。词典不作出取舍决择的真正原因乃是因为在社会地位这样高的人们当中竟然如此广泛而显著地使用着两种发音,这事实就足以说明的确存在着两种发音。他们的说话方式就构成了词典必须记录的事实。
一般购买词典的人使用词典时恐怕多半是为了查找一个词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作为读者,他想了解作者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作为讲话者或作者,他想知道一个词会将什么样的意思传达给他的听者或读者。这方面的情况也是复杂的、微妙的,而且总是在变。 《华盛顿邮报》的一篇社论(1962年元月17日)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说明问题的例证。这篇社论在对那些“热爱真实性与准确性”的人们发出强烈的呼吁并照例发出一通“丧失权威性”和“用词不规范”的抱怨声之后,接着便指责第三版“矫揉造作、晦涩难懂、繁冗累赘”,还特地援引该词典给“门这么一个简单的物体”所下的定义来作为说明的例子。
该词的定义如下:
用坚实材料制成的可移动的板或一种构造物,通常 有一侧是固定着的,可以绕着轴和铰链转动,或沿一道凹槽滑动,或上下卷动,或作为一四叶物体旋转,或像手风琴一样可以折叠。通过这些方法,开口处得以关闭或打开,从而进出一建筑物、房间、或其他有顶的围墙、或汽车、飞机、电梯或其他运载工具。
接下来是一系列特殊的含义,每种含义都作了具体的界定,必要的地方还引用了有来源的例证加以说明。
由于《邮报》的社论除了吼叫和训诫那些“来自斯普林菲尔德的先生们”,告诉他们“准确与简洁是应该提倡的”之外,并没有说明该定义错在何处,我们只能从“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来推断出这样的结论:那篇社论的撰稿人对于词典释义问题采取的是一种简单、直率、普通外行人的态度,认为门就是门,任何该死的白痴都清楚。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步入了词典编纂学的一个最大的陷阱,即认为显而易见的事物容易下定义。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对于那些新奇或独特的事物,倒是人人都能给以恰当的描述,而真正难于下定义的倒是那些普通而常见的事物,正因其普通才迫使我们不得不用不普通的词语去给它们下定义。约翰逊博士在他的词典于1755年问世时,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才受到人们嘲笑的。两百年来,他给network(网络)一词下的定义“任何以同等距离呈网状或交叉成X状,并在交叉线之间留有空隙的物体”一直是人们的笑料。但在笑声中,有一件事却总是被忽略了:至今也没有任何人提出比这更好的定义来!后来的词典把network(网络)解释为mesh(网状结构),然后又把mesh解释为network。这种处理方法倒的确是够简单的!
在今日的美利坚合众国,任何真诚地想要说明“门’’这个词的含义的人都不可能躲避到小木屋里去。近二十年来,用于关闭和打开的装置和结构花样百出,种类剧增。因此,任何人若是想弄清“门”这一词现在所包含的许多种意义,那他就可能不得不牺牲简洁以求准确,甚至还可能不得不使用一些在词汇量有限的人看来可能是晦涩难懂的词语。
举例来说,帐篷的入口算不算是门?还有那把飞机的出人口封闭起来的东西叫什么?那算不算是门?还有那些现在已经开始用来代替老式的橡木折叶门遮蔽出入口的布帘或喷气帘呢?它们算是门吗?还有许多现代化公寓里用来将屋子的各个部分隔开的那种像手风琴似的东西又是什么?租房契约书上的条款不容分说地把它们算作是门,由它们隔成的空间便是房间——房租便是按房间数来计算的。
房东把隔开我的厨房的那个可以折叠的新奇玩意儿称作门,是不是在欺骗我?于是,我便去查第二版,因为《邮报》的编辑敦促我不要用第三版而要用第二版。我在第二版中查到门的定义是
用木板或其它材料制成的可移动的框架结构或障碍物。 通常绕着铰链或轴转动,或者滑动,通过这种东西,一所 房子或公寓的入口处得以关闭和打开;另外,也指一件家 俱如衣柜或书柜等的与此相似的部分。
这个定义总共只有四十六个词,但尽管它包含了地下室的门,却没能包括仓库的门和那像手风琴一样的东西。
因此,我接着又去查第三版,马上便发现,门的新定义要长一些,但我所求的是准确,如果为了准确必须牺牲简洁的话,我也愿意这样做。果然。在这个使《邮报》血压升高的定义中,我找到了“像手风琴一样可以折叠,’这几个字。那种东西的确也算是门,我的房东使用的是“门”这个词现在人们所接受的各种意义当中的一种。
这部新词典也许有不少缺点。任何一部词典要想适应当代英语这样一个广阔领域里的日益变化着的情况就不可能没有缺点。这部词典的许多地方有待于人们提出公允的、有眼光的批评意见。比如,人们可能从语言学的角度对该词典删除专有名词的作法提出异议;每页下端的发音指南也去掉了,这样做虽说节省了一些宝贵的篇幅,实际上可能还是有点得不偿失;为多义词下定义的新方法虽有其优点,也有其缺点;在该词典所有的五十多万条定义中,有几百条,甚至是几千条可能有些欠当或不够准确;删掉“口语用法,这种语体说明标志的做法,在有些人(包括我)看来是值得称道的,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却可能是一个损失。
然而,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如果有人在1962年的今天竞郑重其事地宣布在英语用法问题上要以1934年出版的词典为指南的话,那他就是愚昧无知、狂妄自大,是在胡说八道了。
第十二课潜水鸟
玛格丽特?劳伦斯
马纳瓦卡山下有一条小河,叫瓦恰科瓦河,浑浊的河水沿着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哗哗地流淌着,河边谷地上长着无数的矮橡树、灰绿色柳树和野樱桃树,形成一片茂密的丛林。坦纳瑞家的棚屋就座落在丛林的一片空地上。这住所的主体结构是一间四方形木屋,系用一根根白杨木涂以灰泥建成,建造者是儒勒?坦纳瑞。大约五十年前,也就是里尔被绞杀、法印混血族遭到彻底失败的那一年,儒勒?坦纳瑞大腿上带着一颗弹从巴托什战场回到这里后便建造了那间小木屋。儒勒当初只打算在瓦恰科瓦河谷里度过当年的那个冬天,但直到三十年代,他们家仍住在那儿,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坦纳瑞家人丁兴旺,他们的木屋慢慢地扩建,越来越大,到后来,那片林中空地上小披屋林立,到处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木板包装箱、晒翘了的木材、废弃的汽车轮胎、摇摇欲坠的鸡笼子、一卷一卷的带刺的铁丝和锈迹斑斑的洋铁罐。
坦纳瑞一家是法裔混血儿,他们彼此之间讲话用的是一种土话,既不像克里印第安语,也不像法语。他们说的英语字不成句,还尽是些低级下流的粗话。他们既不属于北方跑马山保留地上居住的克里族,也不属于马纳瓦卡山上居住的苏格兰爱尔兰人和乌克兰人群体。用我祖母爱用的词来说,他们简直就是所谓的“四不像”。他们的生计全靠家里的壮丁外出打零工或是在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上当养路工来维持;没有这种打工机会时,他们一家便靠吃救济粮过日子。到了夏天,坦纳瑞家的一个长着一张从来不会笑的脸的小孩就会用一个猪油桶提一桶碰得伤痕累累的野草莓,挨家挨户地敲开镇上那些砖砌房屋的门叫卖。只要卖得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币,他就会迫不及待地将那硬币抓到手中,然后立即转身跑开,生怕顾客会有时间反悔。有时候,在星期六晚上,老儒勒或是他的儿子拉扎鲁会酗酒,不是发疯似地见人就打,就是挤到大街上购物逛街的行人之中狂呼乱叫,让人恼怒,于是骑警队就会将他们抓去,关进楼下的铁牢里,到第二天早上,他们便会恢复常态。
拉扎鲁的女儿皮格特?坦纳瑞在学校读书时与我同班。她年纪比我大几岁,但由于成绩不好留了几级,这也许怪她经常旷课而且学习劲头不大。她掉课次数多的部分原因是她患有骨节炎,有一次一连住了好几个月的医院。我之所以知道这一情况是因为我父亲正好是为她治过病的医生。不过,我对她的了解几乎只限于她的病情。除此之外,我就只知道她是一个让人一见就觉得不舒服的人:说话时声音沙哑,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身上穿着的棉布衣裙总是脏兮兮的,而且总是长大得极不合体。我对她的态度谈不上友好,也谈不上不友好。她的住处和活动范围都在我的眼前,但直到我十一岁那年的夏季到来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太多地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去帮助那孩子,”我父亲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说,“我指的是皮格特?坦纳瑞。她的骨结核又恶化了,我在医院里给她治疗好长一段时间了,病情自然是控制住了,但我真他妈不愿打发她回到她那个家里去。”
“你难道就不会对她妈妈说说她应该好好保养吗?”我母亲问道。
“她妈妈不在了,”我父亲回答说。“几年前她就离家出走了。也不能怪她。皮格特为他们烧火做饭,她说只要她在家拉扎鲁便什么也不干。不管怎么说,只要她一回到家里,我看她就很难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了。毕竟她才十三岁呀。贝丝,我在想——咱们全家去钻石湖避暑时把她也一道带去,你看怎么样?好好休养两个月会使她的骨病治愈的希望大大增加。” 我母亲满脸惊讶的神色。
“可是艾文——罗迪和凡乃莎怎么办呢?”
“她的病并不是传染性的,”我父亲说。“这样凡乃莎还会多一个伙伴。”
“天哪!”我母亲无可奈何地说,“我敢保证她头上一定有虱子。”
“看在圣彼得的份上,”我父亲生气地说,“你以为护士长会让她一直那样在医院里住下去吗?别太天真了,贝丝。”
麦克里奥祖母那清秀的脸上此时显得像玉石雕像般的冷峻,她那紫红色血管鼓起的双手此时也合到一起,像是准备做祷告的样子。
“艾文,如果那个混血儿要去钻石湖的话,那我就不去了,”她声明说。“我要去莫拉格家度夏。”
我几乎忍不住要哈哈大笑了,因为我看到我母亲突然面露喜色但马上又极力加以掩饰。如果要我母亲在麦克里奥祖母和皮格特之间选择一个的话,那中选的毫无疑问就是皮格特,不管她头上是否有虱子。
“说起来,那样对您老人家也是好事,”她若有所思地说。“您已有一年多没见过莫拉格了,而且,到大城市里去住一阵子也是一种享受。好吧,亲爱的艾文,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着吧。假如你认为同我们一起住一段日子对皮格特有好处,那我们欢迎她,只要她能守规矩就行。”
于是,几个星期以后,当我们全家带着一箱箱的衣物、食品以及给我那才满十个月的小弟弟玩的玩具挤进父亲那辆旧“纳什”轿车时,皮格特也同我们在一起,而麦克里奥祖母却奇迹般地没有同我们在一起。我父亲只能在别墅里住两个星期,因为他要回去上班,但我其余的人却要在钻石湖一直住到八月底。
我们的湖边别墅不像许多其他别墅一样取了诸如“露珠客栈”或“小憩园”或“怡神居”之类的名字。立于马路边的标牌上只用朴素的字体写着我们的姓氏“麦克里奥”。别墅的房子不算大,但占着正对着湖面的有利位置。从别墅的窗户往外看,透过一层云杉树叶织成的丝帘,可以看见碧绿的湖面在太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别墅的四周长满了凤尾草、悬钩子藤,还有断落的树枝上长出的青苔;若是细心地在草丛里寻找,你还会找到一些野草莓藤,上面已经开了白花,再过一个月便会长出野草莓来,到时候,散发出芬芳气息的草莓果便会像一个个微型的红灯笼一般悬挂在毛茸茸的细茎上。别墅旁边的一棵高大的云杉树上的那对灰色小松鼠还在,此时正朝着我们嘁嘁喳喳地乱叫,到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它们又会变得驯驯服服,敢从我手上叼取面包屑了。别墅后门上挂的一对鹿角经过一个冬天的风吹雨淋之后又多褪了一些颜色,增加了一些裂纹,其余一切都还是原样。我兴高采烈地在我的小王国里跑来跑去,和所有阔别了一年的地方一一去打招呼。我的小弟弟罗德里克,去年夏天我们来这儿避暑时他还没有出生,此时正坐在放在太阳底下晒着的汽车座垫上,埋头玩赏着一个黄褐色的云杉球果,用他那双好奇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抓着那颗球果,把它搓得团团转。我母亲和父亲忙着将行李从车上搬进别墅,连声惊叹着,这地方经过一个冬天后竞如此完好,窗户玻璃没破一块,真是谢天谢地,房屋也没有受到被暴风吹断的树枝或冰雪砸损的痕迹。
我忙着把所有的地方都看了一遍之后才回头注意到皮格特。她正坐在秋千上缓缓地荡来荡去,她的那只跛腿直挺挺地向前伸着,另一只脚却垂拖到地上,并随着秋千的摆动而摩擦着地面。她那又黑又直的长发垂披到肩上,那皮肤粗糙的宽脸上毫无表情——一副茫然的样子,似乎她已经没有了灵魂,又似乎她的灵魂已脱离了躯体。我犹犹豫豫地向她走近。
“想过来玩吗?”
皮格特突然以一种不屑一顾的神色看着我。
“我不是小孩,”她说。
我自觉感情受到伤害,气得一跺脚跑开了,并发誓整个夏天不同她讲一句话。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皮格特却开始引起我的兴趣,而且我也开始有了要提起她的兴趣的愿望。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看起来可能有些不合情理,我直到这时才开始认识到,那总被人们称作混血儿的坦纳瑞一家其实是印第安人,或者说很接近印第安人。我和印第安人接触得不多,好像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真正的印第安人,现在认识到皮格特的祖先就是大熊和庞德梅克的族人,是特库姆塞的族人,是那些吃过布雷伯夫神父心脏的易洛魁人——这使她在我眼中突然产生了魅力。我那时很爱读波琳?约翰逊的诗,有时候还扯开嗓门拿腔拿调地背诵,“西风啊,从原野上吹来;从高山上吹来;从西边吹来”等诗句。在我看来,皮格特一定可以算是森林的女儿,是蛮荒世界的小预言家。只要我用适当的方法向她请教,她一定可以对我讲解一些她自己无疑知道的大自然的奥秘——如夜鹰在哪儿做窝,郊狼是如何育雏的,或是《海华沙之歌》之中提到的任何事情。
我开始努力博取皮格特的信任。她因为瘸腿的关系不能下湖游泳,但我还是设法把她引诱到湖边沙滩上去了——不过,也许是因为她没别的可干才去的。钻石湖的水源自山泉,因此湖水总是冰凉的,但我游得很起劲,奋力挥臂,使劲踢腿,游得又快又猛,从来也没有感觉到冷。过足游泳瘾之后,我走上岸挨近皮格特坐在沙滩上。她一看见我走过来,马上用手把她刚堆起来的一个沙塔捣毁,满脸不高兴地看着我,一声不吭。
“你喜欢这儿吗?”过了一会儿,我便开口问道,想从这个问题慢慢引导到有关森林中的故事的问题上去。
皮格特耸了耸肩。“这地方不错,比哪儿都不差。”
“我很喜欢这地方,”我说,“我们每年夏天都到这儿来。”
“那又怎么样呢?”她的声音很冷淡,我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我的哪句话得罪了她。
“你想不想去散散步?”我问她。“我们不必走得太远。只要绕过那边的那个湖岬,你就会看到一个浅水湾,那儿的水中长着高大的芦苇,芦苇丛中游动着各种各样的鱼儿。想去吗?快来吧。” 她摇了摇头。
“你爸爸说过,我不能过多地走路。”
我试着改用另一种策略。
“我猜想你对森林中的故事一定知道得很多,是吗?”我毕恭毕敬地说道。
皮格特瞪着那双大大的、没有一点笑意的黑眼睛望着我。
“我不明白你在胡说些什么,”她回答说。“你是发神经还是怎么的?假如你是想问我爹和我以及他们大家居住的地方的话,你最好闭住嘴,听到了吗?”
我大感愕然,心里十分难受,但我生性固执。我不去计较她那冷漠的态度。
“你知道吗,皮格特?这个湖上有一些潜水鸟。它们的窝就在那边的湖岸上,在那堆木材后边。夜晚,在别墅里就可以听见它们的叫声,但在这儿的沙滩上要听得更清楚一些。我爸爸要我们好好听听并记住它们的呜叫声,因为过几年之后,当湖边建起更多的别墅,来这儿的人也多起来的时候,潜水鸟便会飞离钻石湖了。”
皮格特正在从地上拾起一些石子和蜗牛壳,然后又丢到地上。
“谁有心思去管那些?”她说。
要想通过皮格特来了解印第安人的情况看来是不可能了,这一点已经越来越清楚了。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出去,沿着陡峭的山路攀爬而行,一边走一边要用手扒开那些伸到路中间的灌木枝,而脚踏在铺着一层云杉针叶的地面上也是一滑一滑的。到了湖边后,我穿过坚实的湿沙滩,走到我父亲筑起的那道小防波堤上坐了下来。我听到有人穿过灌木丛和羊齿蕨丛风风火火地一路行来,当下我还以为是皮格特回心转意了,没想到来的竟是我父亲。他挨着我在防波堤上坐下,我们俩都没说话,静静地在那等候着。
夜间的湖面看起来像一块黑色玻璃,只有一线水面因映照着月光才呈现出琥珀色,湖的周围到处密密丛丛地生长着高大的云杉树,在寒光闪烁的星空映衬下,云杉树的枝桠呈现出清晰的黑色剪影。过了一会儿,潜水鸟开始呜叫。它们像幽灵般地从岸边的窝巢中腾起,飞往平静幽暗的湖面上。
潜水鸟的鸣声悲凉凄厉,任何人都无法形容,任何人听后也难以忘怀。那种悲凉之中又带着冷嘲的声调属于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那世界与我们这个有着避暑别墅和居家灯火的美好世界相隔不下亿万年之遥。
“在人的足迹尚未踏入此地之前,”我父亲开口说,“它们一定也就是这样叫的。”
说完他自己笑了起来。“当然,你也可以这样去评论麻雀和金花鼠,但不知何故,你却只想到这样去评论潜水鸟。”
“我明白,”我说。
当时我们俩谁也想不到那竟是我们父女俩最后一次一块儿坐在湖边听鸟叫。我们坐了大约半个小时后便回到别墅的屋里。我母亲正在壁炉旁看书,皮格特则什么事也没做,只是望着壁炉中燃烧着的桦树木柴发楞。
“你真该同我一道去的,”我这样说着,其实心里觉得她没去倒还更好些。
“我才不去哩,”皮格特说。
“我说啥也不会就为听那些鸟叫而跑到那儿去。”
我和皮格特的关系一直没能融洽起来。我觉得有负于父亲的期望,但我又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做得不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提议去钻树林或玩过家家时她竞不愿或是不会作出适当反应。我猜想也许是由于她行走不便以致产生畏怯情绪。她大半的时间是留在别墅里与我母亲作伴,帮我母亲收拾碗碟或是照看罗迪,但却难得开口。后来,邓肯一家也搬到他们自己的别墅里住起来了,于是我便整天同马维斯一起玩,马维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根本没法同皮格特接近,后来干脆也就不想去试了。但整整那一个夏天,她既让我感到自责,又让我觉得她是个谜。
那一年的冬天,我父亲患了肺炎,不到一星期就去世了。那一段日子里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和母亲的痛苦之中,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当我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以后,我也几乎没有注意到皮格特?坦纳瑞已不在学校了。在我的记忆中,我后来根本没有见到过她,直到四年之后才又见过她一次。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和马维斯正在里歌咖啡馆喝可口可乐,电唱机播放出雷声般的音乐,那镀铬材料和五彩玻璃造的电唱机旁斜依着一个姑娘。
那时皮格特大概是十七岁,但看上去却有二十岁左右。我盯住她看,为一个人能发生这么巨大的变化而大为惊讶。以前,她的面孔十分呆板,毫无表情,而现在却带有一种有几分狂欢的活力。她和身边的小伙子们大声地说笑。她的唇膏是一种鲜亮的洋红色,她的头发剪短,烫成弯弯曲曲的小卷。小时候她长得就不漂亮,现在也还一样,她的五官粗糙、呆板。但是,她那双乌黑、稍稍斜视的眼睛却是美丽的。而且,一条紧身裙和一件桔黄色毛衣将她那柔软、苗条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令人羡慕。
她看到我,就走了过来。她走路有点摇摇晃晃的,但那并不是由于她那曾经患骨结核的腿的缘故,她瘸腿的毛病已几乎没有了。
“你好,凡乃莎,”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沙哑,“好久不见,是吧?”
“你好,”我说。“你这些日子都到哪儿去了,皮格特?”
“哦,到处漂泊,”她说。“我离家已将近有两年了,到了好多地方——温尼佩格、雷金那、萨斯卡通。嗨,要说的可多啦!我今年夏天才回来,但不打算呆下去。你们要不要去跳舞?”
“不要,”我断然回答道,因为她的问话正触着我的痛处。我那时已十五岁,自己觉得到了可以去参加火烈鸟歌舞厅周末舞会的年龄了,但我母亲却不以为然。
“你应该去的,”皮格特说。“我是每场必去。这偏僻小镇上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乐趣了。伙计,我才不会在这儿呆下去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地方,这地方糟透了。”
她在我身边坐下,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过份浓烈的香水味。
“喂,凡乃莎,让我告诉你吧?”她声音有点模糊不清地悄悄对我说,“你爸爸是马纳卡瓦镇上唯一对我好的人。”
我默默无言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她讲的是实话。这时我懂得的事儿比在钻石湖避暑的那个夏天要多了一些,但跟当时一样,无法跟她接近。我很惭愧,为自己的怯懦和知难而退的性格而感到惭愧。但我心里对她就是热乎不起来——我只是觉得应该跟她接近,那也是因为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也因为我父亲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好伙伴,或者也许我能成为她的好伙伴,可是后来事情却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此时和她再次相遇,说老实话,只能引起我的反感和不快,她说话中流露出的自卑自怜的口气只能引起我的轻视。我盼望她立刻走开,我不想见到她,我也不知道同她说什么,我同她之间似乎无话可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皮格特接着说道,“镇上的那些老婊子臭婆娘们一定都会大吃一惊的。今年秋天我就要结婚了——我的男朋友是一个英国小伙子,在那边城里的畜牧场干活,个子高高的,还有着一头金黄色的卷发。嗬,他可真是帅极了!连名字也很高贵,阿尔温?杰拉德?卡明斯——这名字有多伟大,呃?人们都喊他阿尔。”
她说这些话的那一瞬间,我算看清了她。虽然我们多年来同住在一个小镇上,这还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真正地看清她的本来面目。此时此刻,她那揭下面具和保护罩的脸上露出的是一副坚强不屈、敢于挑战一切的神色,她的眼神里也透出一种强烈得令人害怕的渴望。
“嗬,皮格特——”我突然笨口拙腮地说,“那太棒了,真是好极了。祝贺你——好运——祝愿你们生活幸福——”
我从口中挤出这些套语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她对她那么不屑一顾的东西却又要去竭力地追求,可见她心里的渴望是多么地强烈。
十八岁时,我离开马纳瓦卡镇去外地上大学。大学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我回家里过暑假。刚回来的那几天,我一直不停地同我母亲谈家常,谈论着一些双方在书信中都没有谈及的事情——我在大学里的生活情况以及我上学期间马纳瓦卡镇上发生的一些事儿。我母亲尽量从记忆中搜出一些有关我所熟识的人的情况对我讲。
“凡乃莎,我在信中对你讲过皮格特?坦纳瑞的情况了吗?”有一天早上,她这样问我。 “没有,我想是没有,”我回答说。“我所知道的有关她的最新消息,是她即将同城里的某个小伙子结婚。她还在城里吗?”
我母亲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好半天没吭声,好像有什么话不好讲而又不大愿意讲出来的样子。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终于说了出来。我怔怔地望着母亲,她接着说,“呵,凡乃莎,她出事的时候,我不禁又想起她那个夏天时的样子——那么愁眉苦脸、呆头呆脑的,穿的衣服也不像样子。我不禁想起,当初我们是不是能够多帮助她一点——但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她虽说整天和我一起呆在别墅里,但说实话,我想引导她说一句话都不容易。她连同你父亲都没有多少话讲,尽管我感觉她心里是喜欢你父亲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或许是她丈夫离开了她,也许是她离开了她丈夫,我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先离开谁的。总之,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这里——两个都是婴儿,他们一定是先后紧接着出生的。我猜想,她给她父亲和兄弟们管理家务。他们就住在山谷里坦纳瑞家的老地方。有时我在街上看到她,可她从来不和我讲话。她发胖了许多,看上去乱七八糟的,说实话,完全是个邋遢的女人,衣着非常马虎。有几次她被传了去,自然是因为酗酒和妨碍治安。去年的一个周六晚上,是在最寒冷的冬季,皮格特独自带着两个小孩在那间窝棚里。我听说坦纳瑞家总是自己酿酒。据拉扎鲁后来说,那天他和儿子晚上不在家,皮格特整天在喝酒。他们家有个老式的烧木头的炉子,你知道的,就是烟筒暴露在外的那种。窝棚起火了,皮格特和两个孩子都没有逃出来。”
我啥也没说,就像与皮格特一起时总没有什么可讲似的。在一片静寂之中,我脑海里浮现出皮格特住的那间窝棚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着火燃烧的情景。我真希望能够回忆出我曾经从皮格特眼睛中看见过的那种神情。
那年暑期我又去钻石湖住了几天,是同马维斯一家一起去的。麦克里奥家的湖边别墅自我父亲去世以后就卖出去了,从此我就再也没去看它一眼,因为我不想看见自己昔日的王国如今为别的陌生人所有。但是,有一天傍晚,我却独自一人去了湖边。
我父亲筑起的那道防波堤不见了,代之而出现于眼前的是出资修筑的一道坚固的大堤。这是因为跑马山现已辟为国家公园,钻石湖也已更名为瓦帕卡塔湖,原因是认为用上一个印第安名称对游客会更具有吸引力。湖区原先只有一家商店,现在已发展到几十家了,一个繁荣兴旺的旅游胜地所具有的一切特征这里都已经有了——宾馆、舞厅、灯红酒绿的咖啡馆、四处弥漫着的炸土豆片和热狗的香味。
我坐在修筑的防波大堤上眺望着湖面,至少,夜间的湖面还是保持着先前的样子,墨镜般乌黑发亮的湖面上倒映着一线琥珀色的月光。那天晚上风平浪静,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我感觉似乎是太静了一点,随即我开始意识到潜水鸟已经不在这儿了。为了证实这种推测,我静等了许久,但到底也没有再听见一声那划过静寂的湖面传来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凄厉而带有冷嘲意味的叫声。
我不知道那些鸟儿究竟遭到了何种命运。也许它们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找到了栖身之地,也许它们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于是把生死也不再放在心上,就这样自生自灭了。
我记起那年夏天,当我和我父亲坐在湖边听鸟声时皮格特不屑一顾,不愿一起去听。现在我倒觉得,只有皮格特才以一种无意识的、别人完全不理解的方式,真正听懂了潜水鸟的叫声。
第十三课大不列颠望洋兴叹
安德鲁?尼尔
英国商船队的大名如今已很少见诸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它已几乎被人们遗忘。然而,海运业今天依然是英国经济的主要命脉,我国的内外贸易商品99%要靠海洋运输——其中一大半是通过英国商船运输。
海运业在英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个兴旺发达的行业,它一年可赚取10亿多英镑的外汇。如果没有我们的商业船队,那么,就算有北海的石油,我国的收支还会是永远的赤字。然而,如今英国的这一至关重要的产业正面临着空前严重的危机。几乎在世界上所有的主要航海线上,英国商业船队都有被强劲的外国竞争对手挤开的危险。
威胁主要来自两个方面:其一是苏联及东欧集团各国,它们正大力扩充自己的商业船队,并通过大幅度压低价格同西方海运公司竞争的手段挤进国际海运界;其二是发展中国家的商船队,它们正努力要从对英国利害攸关的几条航线——欧洲至亚洲、亚洲至远东等航线上夺走大部分生意。
今天,大不列颠的商业船队再也不是海上霸王了:我们在世界商船总量中所占的比重已由原来的40%降到现在的大约8%。不过,就商业船只的总吨位而言,英国商业船队仍保持着继续扩展的势态,其装载总量比起1914年已增加2/3以上。在我国的传统产业258 中,几乎还只有海运业至今依然保持着常盛不衰的记录。
与英国其他各行业情形不同的是,海运业的船主们花了大本 钱投资。60年代初期,英国的海运公司利用资助和减税等有利条件大发其财。在1966至1976年间,英国海运业的投资率每天竟超 过100万英镑。到70年代初,几乎每个星期就有一艘新的英国船只 在世界的某个港口下水。结果是英国拥有了一支非常现代化的商 业船队:我们的船只的平均年龄只有6年,而且一半以上的船只投 入使用还不到五年。在目前这一阶段,英国海运业的经营者们在投 资建造最先进的船只这方面是走在了其他国家的竞争对手的前头。
英国商船队得以称雄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英国人100多年前首创的一种组织:“商船协会”
19世纪中叶,帆船与汽船之间的竞争愈演愈烈,已到了你死我 活的程度,由竞争所带来的降价使得许多历史悠久的船运公司纷纷破产。于是,船运公司老板们联合起来,共同建立起一种比较稳定的行业秩序,并订立了一个航运价格管理制度。换言之,每一种需要运载的货物都有一个由全体船主商定的统一价格。这实际上是一种卡特尔组织,但英国船主们却给它取了“船业协会”这么一个更文雅的名称。这种制度无疑是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今天,世界上总共大约有300多家这样的船业协会控制着全球各地的贸易运输线.但英国的船业协会依然占有着主导地位。
通过缓和同行业的竞争,船业协会为海上运输这种风险性极大的行业减去了一部分风险。它也许会使其成员公司在贸易景气的时候难以暴发横财,因为你得与其他成员公司分享生意机会;但在生意萧条时期,协会却能帮助其成员公司比较顺利地渡过难关,因为在现有的生意范围内不存在疯狂的、不择手段的倾轧。
70年代初期,贸易萧条时期已经快要到来。世界造船业的兴盛期在1973年达到顶峰,但就在这一年爆发了阿以战争,紧接着石油价格暴涨了4倍。到1974年,世界各工业化国家开始进入30年代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经济大萧条时期,海运业也随之陷人了长期的危机之中
在危机中首当其冲的是运油船只。由于石油需求量减少,油船包租率直线下降,于是,闲置不用的油轮越来越多,塞满了世界各地的港口。受害最严重者属挪威和希腊。英国海运公司老板们起初在世界油轮发展高潮时期就没有盲目地陷身其中跟着发展油轮业,因此,他们所受的影响还不是那么严重。到1976年,经济萧条已开始影响到驳船的生意了。驳船是指装运某种干货,如糖、煤或小麦等的船只,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装运铁矿。可是,世界钢铁工业已陷于严重萧条状态,谁还需要运铁矿的船只呢?拥有大量驳船的英国海运界现在开始感受到危机的影响了。
尽管危机迅速蔓延到海运业的大多数部门,英国商船队还远未到达破产的境地。在克服这次经济危机中表现得最为出色的部门是由船业协会控制着的定期货轮运输业务——这也是英国商船队把守得最坚固的一块阵地。
货运班轮为那些需要由海上运输货物的人们提供定期的货运服务。它们沿预定的航线航行,按约定好的日期抵达各港口。比方说,我若想将一批拖拉机配件从运往曼谷的话,我只需与远东货船协会取得联系,他们就会告诉我最近一趟班轮何时到达,告诉我其抵达曼谷的确切日期,以及现行的货运价格。对于那些需要运货,但货物又不多,不值得包租一整条船的人们来说,这是一种理想的“零担运输”业务。
不单依赖于某一个主顾,这对船业公司来说也是一个有利因素。货运班轮载运各种不同的货物——主要是工业制成品——因此,即使某个行业出现萧条,只要其他行业还有活力,货运班轮便依然可以维持下去。这就使货运班轮与油轮和驳船比起来具有明显的优势,因为后者要依赖于一两种基本原料。这就是英国海运业历久不衰的根源所在。
英国的定期班轮多半难得停靠英国港口。我们的商船是远洋国际商船,也就是说,它们往来于外国与外国之间运输货物。例如,在日本至澳大利亚航线上,在日益发展的远东与中东之间的贸易航线上,以及在波斯湾周围的贸易航线上,英国海运公司都包揽着大量的生意。直到最近,这些航线对英国海运公司来说还是非常有利可图的,也是英国赚取外汇的主要来源。然而,它们也正是第三世界国家和苏联千方百计极力想争夺的航线。
多数第三世界的新兴国家都在努力提高用本国商船运载货物的比例。发展中国家将商船队看成国家地位的象征——是仅次于国家航空事业的优先发展目标。在最近15年中,新加坡将自己的商船队扩大了60倍,印度也扩大了4倍。
我国的一些海运公司早就预见到了来自第三世界的挑战。例如,东方轮船运输公司在继续致力于扩大其货运总量的同时,正计划逐步削减其与第三世界新兴海运强国分享生意的比例。但是,该公司并不打算退出竞争,拱手认输。它为保住贸易上的这块最厚的肥肉所采取的主要策略是转向高层次市场——进入第三世界无法跟进的领域,即进行高技术投资。
例如,集装箱本是美国人的发明,但却是英国船主们投资首创了国际远洋集装箱海运业务。集装箱运输节省时间,因为装货作业在工厂或仓库里即可完成而不必在码头上完成。集装箱运输也非常安全可靠,有利于防盗;除箱体外面的编号外,集装箱上没有任何表明箱内所装是何货物的标记。要有效地利用集装箱这一技术的成果,必须拥有可与之配套的先进的公路和铁路运输系统,而这是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所不具备的条件。此外,集装箱货船造价高昂,每艘船大约为5 000万英镑。
东方轮船运输公司的高技术、高投资战略远远不能完全解除第三世界的威胁。发展中国家并不想通过商业途径同西方船队竞争,他们希望强制实行一套相关的法规来保证他们在海运贸易中占有可观的份额。这一要求已在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上正式提出。根据该组织制订的海运法规,两个贸易伙伴之间的贸易货物的80 9/6应均分给双方国家的商船队来运输。这样便只剩下20%的生意给那无数的国际远洋货轮去争抢了,而英国各航运公司总收入的40 9/6要从这些国际贸易中赚取。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的这一规定目前尚未生效,因为尚无足够数量的国家对它予以正式承认。可是,一旦这一规定得到各国普遍承认,那对于英国的海运业将是一个沉重打击。
铁幕后的国家对英国商船的前途构成更大更有组织的威胁,而且也是更难应付的威胁。
航海货船数量发展的速度之快大大超出了其本国贸易和世界贸易发展的需要。今天,它已经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商船队,而且在1980年以前,还将有百万吨新的船只投入使用。由于它采取超低运价,商船队已经从西方国家手中抢去了不少的生意。
目前,与欧洲经济共同体之间的海上贸易货物已有95%是用自己的船只载运的。更严重的是,它正深深地渗透进世界各主要国际贸易航线。东欧集团国家——、波兰和东德——已夺得了北大西洋繁忙的海运航线上货运生意的20%,欧洲和南美之间的海运生意的将近25%。欧洲和东非之间的货运生意亦有同样的比例被他们夺取。
人将货运价格降低了40%,他们怎么能承担如此大幅度削价所造成的损失呢?这是因为苏联的商船不一定要努力去赚取我们所理解的那种利润。对于商船来说,最重要的目标是获取硬通货。苏联现在越来越离不开西方的进口货物——从粮食到技术——但西方国家不会接受以卢布付款。因此,需要像美元、德国马克或日元,甚至包括英镑这样的硬通货来支付进口货物的货款。苏联商船打入国际贸易市场就是为了赚取这些硬通货。对他们来说,即使是赔本经营也无关紧要,他们的亏空可以由苏联用卢布来补偿。
但苏联的目的还不止于此。苏联的商船队显然还充当着其海军的后备军的角色,这有点类似于从前的西方商船队,但两者之间又存在着重大的差别。苏联商船队在经过近20年来的发展壮大后现已拥有各种船只,能使苏联将其势力扩张到远远超出其国境线以外的地区。比如,提供给古巴和安哥拉的重型装备有许多就是由苏联商船运输的。因此,苏联商船队如今所具有的运输能力大大加强了苏联在本土以外进行远距离势力扩张的能力。
这也是苏联所执行的一项海洋地理勘测总体规划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总体规划的内容包括勘测世界各大海洋,侦察世界各港口,而更重要的是,加深同那些与苏联有着密切的贸易关系的国家之间的联系。
如果西方船运公司也学苏联人那样削价40%,它们就得关门大吉。那么,面对苏联的这一做法,西方船主们能采取何种对策呢?
任何一届英国单靠自己的力量所能够发挥的作用当然都、-是有限的。海运业从本质上说来毕竟是一项国际性商务活动,英国也只有通过发动国际社会的参与来抵御第三世界和方面的挑战。但我们能指望从哪儿获得支持呢?欧共体在海运问题上存在着严重分歧,几乎无力采取任何行动。就以发展中国家的挑战为例来说吧,法国人对于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有关海运方面的规定并不在意,因为这个规定可能还会有助于提高他们在海运生意中的分成比例。德国和比利时的情形也和法国一样。所以,英国不能指望欧共体在这个问题上采取一致的行动。在对待方面,英国一直同西德和丹麦一道呼吁采取协调行动,监测商船的动向,并停靠欧共体国家港口的船只的数量。但在6月份,法国人却因其与的特殊关系而阻碍这一计划的通过。而要到11月份,这一计划才能得到重新审议。
迄今为止,英国船主们对于英国在敦促欧共体采取行动方面所具有的影响力是感到满意的。他们相信主管海运事务的贸易部对于他们面临的困难是理解的,但对于的其他各部门,尤其是对于主管着造船业的很有实权的工业部的大臣们的态度,并无多大的信心。船主们担心这些大臣优先考虑的是拯救英国的奄奄一息的造船厂,而不是如何拯救英国的商船队。
英国的造船厂目前正为波兰制造着24艘轮船。波兰人之所以倾向于英国是因为受到英国为他们提供2 800万英镑的资助款这一厚赠以及英国造船商将负责为他们筹集所有的贷款这一承诺的引诱。所以,当我国商船队正受到党国家商船的威胁的同时,我们的却在用英国纳税人的钱来帮助他们降低造船成本。对于发展中国家的商船队,我们也在采取同样的做法。印度现在已经是第三世界的一个海运强国,但英国却准备无偿地为印度人打造六艘船只。
英国海运公司最终将有可能被完全挤出海运行业。有些海运公司,如东方远洋船运公司,业已转向从房屋建筑到石油开采等其他领域发展业务。而那些规模较小的海运公司却没有足够的财力来从事多样化经营,它们面临着破产的命运。一旦这些海运公司破产,英国有限的几个值得保留的传统产业的一大部分也会随之消亡。
第十四课阿真舍湾 (节选)
赫尔曼?沃克
一、阿真舍湾
一片灰色的宁静笼罩着蛮荒环布的纽芬兰阿真舍湾,那些美舰就停泊在这里静候着温斯顿?丘吉尔的到来。轻烟薄雾将一切都染成了灰色:灰色的海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空气,还有那略带着一点绿意的灰色的山丘。在尖厉的哨声和扩音喇叭声中,那些军舰上的水兵和军官们如往常一样在执行着各自的军务。在军舰上那些日常的喧闹声所及的范围之外,便是那笼罩着阿真舍湾的一片原始蛮荒的静寂。
九点钟,三艘灰色的驱逐舰驶入了视线,后面跟着出现一艘涂着蛇皮般迷彩伪装色的战列舰,那便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威尔士亲王号”,也是在场的最大军舰,舰上装备着的大炮曾经击中德舰“俾斯麦号”。当它驶过“奥古斯特号”时,甲板上的军乐队打破寂静,奏响了美国国歌《星条旗》。此曲一终,“奥古斯特号,的后甲板上的军乐队接着奏起了英国国歌《上帝保佑吾王》。
在一号炮塔上临时支起的帆布凉篷下面,帕格.亨利同海陆军将领们以及艾弗里尔?哈里曼和萨姆纳?韦尔斯等显要文职们一起站在总统的身边。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距离不到五百码远的丘吉尔,他穿着一身式样古怪的蓝色衣服,手中挥动着一根大亨茄。身材比所有的人都高大得多的总统则穿着一套正正规规的大号棕色西装,撑在装着支架的病腿上僵直地站着,一只手拿着礼帽故于胸前,另一只手抓着儿子的胳膊。他的儿子是海军航空队的一位军官,面貌同他极为相像。罗斯福那粉红色的大脸上有意识地露m一副庄重严肃的表情。《上帝保佑吾王》演奏既毕,总统的表情轻松起来。“唷!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演奏得比这更好的《我的祖国,这是您》。”周围的人对总统的这句玩笑报以礼貌的微笑,罗斯福本人也笑了起来?随着水手长吹出的一声尖厉的哨音,巡洋舰甲板上的这场检阅活动结束了。
二、哈利?霍普金斯
海军上将金招呼帕格。“坐我的快艇到‘威尔士亲王号’上去给哈利.霍普金斯先生送个信。总统希望在丘吉尔来访之前同他先谈谈,因此,请赶快去办。”
“是,长官。”
维克多.亨利坐着金的快艇,驶过几百码平静的水面,从“奥古斯特号”来到“威尔士亲王号”。他实际上是从美国来到了英国,从和平跨进了战争。这是一个惊人的跳跃。金的那艘整洁漂亮的旗竖和眼前这艘饱经风霜的英舰完全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这艘英舰上,舷梯已被海水侵蚀,伪装油漆都已剥落,甚至连几门主炮上都是锈迹斑斑,弹痕累累。使帕格尤为惊奇的是,尽管有许多水手正在那儿起劲地擦洗军舰,船舷上的排水扎里捌基硼J烟蒂和废纸。甲板以上的舰身部分则到处焊补着粗糙的钢板片——这是让“俾斯麦号”排炮击伤的部位贴上的橡皮膏
“啊,是的,亨利上校,”甲板上的值班军官潇洒地向亨利回敬了一个掌心向外的英式军礼。“霍普金斯先生已接到信号,此时正存他的舱房里等您。让军需官陪您去。”’。维克多.亨利跟着军需官走过一条条走廊,这些走廊与美舰上的走廊差不多一个样,但也有许多细微的差别,如一些标记符号、灯具、灭火器、密封防水门的形状等。
“你好,帕格,”霍普金斯说话的语气仿佛同这位海军上校才一两天未见面似的,而实际上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三月初的事情了。那以后,霍普金斯前往伦敦和莫斯科,成了世界各大报纸大为关注的新闻人物。
“是要我同你一道过去吗?”
“是的,先生。”
“总统情绪怎样?”霍普金斯在他那间紧挨着军官室的小卧舱的床铺上打开了两个提包。他往其中的一个里小心冀翼地放进一些文件和书册,另一个里则随手胡乱塞进一些衣服、鞋子和药瓶子。霍普金斯看样子比以前瘦了很多,背也驼了,一件灰色双排钮扣的西装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他情绪好极了,先生。”
“我想象得出。丘吉尔也是这样。丘吉尔这几天就像一个将要初次约会的小伙子。说起来,这的确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霍普金斯从一个抽屉中拽出几件脏兮兮的衬衣,信手塞进手提箱里。“差点忘了这几件衬衣。我在克里姆林宫就已经丢了几件,到伦敦后不得不再弄了几件。”
“霍普金斯先生,人方面的情形如何?他们能坚持下去吗?”
霍普金斯没立即回答。他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撇了撇嘴,然后以十分肯定的口气说:“人能够坚持下去,但形势还是很危急。他们需要支援。”他又忙着收拾东西。“帕格,如果你从阿尔汉格尔斯克飞到莫斯科,途中要飞行好几个小时,飞过一片片郁郁葱葱的茂密的森林和褐色的沼泽。有时候你放眼望去,望到天边也看不见一个村庄的影子。希特勒这一口咬得可真大。”他拼命使劲想扣上手提箱上的搭扣,帕格忙上前帮了他一把。“啊,谢谢。帕格,你猜猜看,斯大林最希望我们向他提供什么?”
“飞机,”维克多?亨利不假思索地说。“‘遮天蔽日的飞机’就像去年法国喊大叫着要的那样。” “是铝,”哈利?霍普金斯说。“用来制造飞机的铝。唔,让我来纠正一下吧——他最想得到的是高射炮,其次才是铝,另外还想要大批军用卡车。斯大林没打算在三个星期,或六个星期,或三年内就让人打败。”霍普金斯将一些文件整理收拾好了,放在小手提箱里,然后关好。“我们走吧。”
霍普金斯刚刚颤巍巍地顺着舷梯爬到金的快艇的甲板上,还没站稳,艇尾突地一下子被浪尖揄赢,接着又跌落下去。霍普金斯失去平衡,身子一歪,倒在了艇长的怀里。艇长赶忙用儿语安慰说,“别害怕,先生。”
“帕格,我永远也当不了一名水手,”霍普金斯踉踉跄跄地走进舱室,叹了口气,在软垫上坐下。“登水上飞机去苏联的时候,我竞扑面倒地,差一点当场就结束了我的使命。”他环顾了一下这艘设备完善的快艇。“好了,好了。美国!和平时代!这么说——你还在作战部。那么,参谋会议你是要参加的了。”
“有些会议是要参加的,先生。”
“你应该记住我们的朋友们的要求。同首相一起在海上度过五天之后,我对这一点是很清楚的。’’霍普金斯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扳着瘦骨嶙峋的手指头说了起来。“首先他们会敦促我们立即对德国宣战。他们明白这个目的是达不到的,但它会为第二个要求铺平道路,那才是温斯顿.丘吉尔横渡大洋的真正原因。他们希望由美国向日本提出警告:在亚洲采取任何与英国作对的行动都意味着I司我们开战。他们的帝国在亚洲的力量很薄弱,希望美国对这种警告起一些支持的作用。他们还将催促我们向他们在埃及和中东的提供大量军用物资。因为如果希特勒侵入该地区,封锁苏伊士运河的话,大英帝国便等于被人扼住了咽喉,势必难以生存下去。他们还会巧妙而又努力地设法一一我若处在他们的地位也会那样做一一达成这样一种谅解,即在获取美国援助方面他们应该优先于。他们会说,现在是从西线开火把德国炸个天翻地覆的时候了,应该积蓄力量,准备发起最后攻击。他们还会暗示,我们给人提供的物资,几个星期之后也许就会诩过头来用。二攻击我们。”
维克多.亨利说,“总统可不这样认为。”
“但愿如此。一旦希特勒战胜了,他就会战胜全世界;而如果他在战败,他就会彻底完蛋,即使日本人有什么动作也无关大局。那边的战斗规模之大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战斗双方投入的兵员估计有七百万。帕格,七百万,也许还更多。”霍普金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数字,同时把两只手的瘦削的手指全伸了出来。“到目前为止,人一直处于挨打的地位,但他们并不害怕。他们决心要将德国人赶出去。目前的战场就在那儿,援助物资也应该运送到那儿去。”
“那样说,这次会谈几乎毫无意义了,”帕格说。快艇此时已放慢速度,轧轧响着靠近了“奥古斯特号”。
“不,这次会谈是一次胜利,”霍普金斯说。“美国总统和英国首相走到一起,面对面地商讨打败德国人的问题。就目前来说,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胜利。”霍普金斯对帕格.亨利忧郁地笑了笑,大大的眼睛中随即闪现出喜悦的光芒。他在摇摇晃晃的快艇上站起身来。“再说,帕格,这是一次有历史意义的换岗啊!”
三、丘吉尔来访
温斯顿?丘吉尔十一点钟来到“奥古斯特号”上,罗斯福在舷梯口I司丘吉尔那戏剧性的握手因让摄影师照相而延长了时间,他们微笑着互致问候。
这两位领导人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贬抑对方。他们两位都是头号人物,但这又是不可能的,两个人不可能同时都是第一。那么,究竟谁是第一呢?罗斯福站着比丘吉尔高出一个头,然而他却是可怜地由两根没有生命的假腿支撑着,紧依在儿子的胳膊上,长裤空荡荡地迎风飘动着。丘吉尔呢,看起来像一个穿着蓝制服的驼背的匹克威克,他抬头看着罗斯福,神态庄重而又亲切。比起罗斯福来,他老成一些,神态更威严,也更自信。不过,从这位首相身上还是可以看出一些钦佩罗斯福的神色来。罗斯福看起来有那么一丁点儿更像第一号人物。或许这就是霍普金斯所说的“换岗,的意思吧。
一个看不见的信号使摄影工作停止了,两人之间的握手结束了,接着就见一辆轮椅推了出来。很快,那位在报纸头版的新闻图片上昂然挺立的总统又成了帕格更为熟悉的瘸子;他蹒跚着走了一两步,就一屁股跌进轮椅,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位伟人和他们手下的军事首脑们都离开了后甲板。
参谋人员立即开始工作,全天开会。维克多.亨利与作战计划人员一起开会,勃纳?沃克就参加这一层的会议,级别上低于参谋282长们及其副手们,当然比总统、首相及其顾问.的最高级会议低得多。一开始就碰到了熟悉的老问题:来自英方的要求太过分,又互相矛盾,计划不现实,合同没兑现,须优先照顾的顺序一团糟,通讯联络混乱不清。计划人员很快就确定了重点,那就是首先要制造新船以补充被德国潜艇击沉的船只。战争物资如不运到大洋彼岸,就无法用来跟希特勒作战。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一旦意见一致,所有其他的要求、方案和计划就得一笔勾销。钢铁、铝材、橡胶、阀门、马达、机床、铜线,所有这成千种战争物资要首先用于造船。这个简单的衡量标尺很快就暴露出“民主(阵营)兵工厂”的贫困并提出必须着手进行一项巨大的、迫在眉睫的工作:建造新的钢厂和将钢材制成作战车辆和武器的工厂。
各种各样设想中的宏伟计划涉及数以百计的舰船,成千上万的飞机和坦克,成百万的兵员。在讨论所有这一切的过程中,一个忧郁的话题反复出现:急需十五万支步。假如崩溃,希特勒很可能会像入侵克里特岛一样对英国发动一场大规模空中入侵以结束战争,而用来保卫英国机场的步却不够数。与将来联军对北非或者法国海岸发起联合进攻所需的庞大数量的战争物资相比,眼下这十五万支步的需求实在少得可怜。
四、罗斯福蹒跚着登上英舰
第二天上午,一艘艘轻舟快艇越过波光粼粼的海湾,从四面八方云集到“威尔士亲王号”周围做礼拜。经过连日的灰蒙蒙的大雾之后,阳光显得格外明媚耀眼,使得周围山丘上那一片片松树林和枞树林也显得格外的郁郁葱葱。
一艘美国驱逐舰徐徐地向前靠拢,舰桥正对着这艘战列舰的主甲板,然后一块跳板搭了过来。弗兰克林?罗斯福身穿一套蓝色西服,头戴一顶灰色礼帽,手拄一根拐杖,在儿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踏上跳板,吃力地拖着一条腿向前移动一步,然后再拖另一条腿移动。海湾里风平浪静,但两艘军舰仍随着平缓的波浪摇晃颠簸。身材高大的总统每前跨一步,身子都会左摇右晃、前跌后仰。维克多?亨利和挤在驱逐舰舰桥上的所有美国人一样,屏息静气地注视着罗斯福步履艰难地蹒跚走过那狭窄而又摇晃不停的跳板。等候在“威尔士亲王号”的甲板上的摄影记者们也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总统,但帕格注意到,谁也没有拍摄罗斯福蹒跚而行的镜头。
他的脚终于踏上了“威尔士亲王号”的甲板,丘吉尔向他敬礼并伸出手来扶他。铜管乐队奏起了《星条旗》,罗斯福立正站着,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脸上显出严肃的神色。乐曲奏完后,总统在丘吉尔的陪同下,一瘸一拐地走过甲板,坐了下来。
英国牧师身上穿着的红白两色的法衣在海风吹拂下不停地飘摆着,满头浓密的灰发狂飞乱舞。此时他正念诵着英国皇家海军祈祷词的最末一段:“……从海上的危险中拯救我们,从敌寇的强暴下拯救我们;愿我们正当的海上航行安全得到保障……让我们满载自己的劳动成果,平安返乡,满怀喜悦地投入大地的怀抱……以赞美和显耀您神圣的名字;以我主耶稣……”
几名英国水兵小心翼翼地走出队列,先是一个人,接着其余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偷偷从怀里摸出照相机来。看到无人阻拦他们,而两位领导人还满面笑容地挥手向他们致意,水兵们便一齐拥了过来。照相机一下子出现了几十架。水手们欢笑着将两位大人物团团围住。看到军舰上出现这种异乎寻常的混乱局面,帕格?亨利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就在这时,他觉得有人碰了他胳膊肘一下,原来是勃纳?沃克勋爵。“你好哇,亲爱的朋友,同你说句话好吗?”
五、英国人的一项请求
勃纳?沃克的卧舱像一间私人藏书室一样光线柔和,温暖而舒适。“喂,亨利,你觉得在军舰上喝酒怎么样?我这儿差不多有一满瓶雪利酒。”
“我赞成。”
“太好了。在执行任务期间完全不能喝酒,对不对?可昨天晚上总统却请我们喝了一顿美酒。”
“海军的一切条令本来就是总统制定的,先生,他也有权根据自己的需要修改这些条令。”
“噢?那倒很方便。”勃纳?沃克点燃一支雪茄,接着两个人便呷起酒来。“我猜你一定知道这艘军舰是在没有护航的条件下横渡大洋的吧。”这位空军准将接着说道,“我们从英国出发后的第一天晚
上就遇上了大风暴,为我们护航的驱逐舰没法保持速度,所以我们只好单独地走曲线绕行了。”
“先生,这话可真使我大吃了一惊。”
“是吗?你是否觉得英国首相过于冒险了一些,有意让德国鬼子在大海上将他当靶子打?我们可是在既没有空中掩护也没有海面护航的条件下,穿过整整一个德国潜艇舰队的伏击区,航行三千英里呀。”
“我只能说你们有你们的善良的天使在护佑你们。”
“哦,是啊,不管怎么说,我们已平安到达这儿了。不过,还是谨慎一些,不要让那些善良的天使过分操劳的好,你说呢?你难道不这么看吗?在我们返航途中,大西洋上的每一艘德国潜艇一定都已作好了战斗准备。我们不得不穿过他们的伏击区。”说到这里,勃纳.沃克停顿下来,凝神注视着雪茄上的烟灰。“你知道,我们的护航力量很单薄。我们集中了四艘驱逐舰。要是能有六艘,海军上将庞德一定会更高兴的。”
维克多.亨利马上接口说,“我会同海军上将金谈一谈的。”
“ 你明白,这事我们不能提出要求。首相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发火的。他正期望着与德舰“蒂尔皮茨号”遭遇,来一场激烈的炮战哩。”
“我马上就去办理这件事吧,先生。”帕格一口把酒喝干,站起身来。
“哦?就要去了吗?”勃纳?沃克打开舱门。“那真是太感谢了。”
后甲板上,照相还在进行。两位政治家还在愉快地交谈,而那些水兵们这时已被一些带照相机的军官们挤开了。两位政治家背后站着的那些高级参谋人员和文职顾问们个个都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霍普金斯眼睛斜视着阳光普照的海面,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军官们都聚在一堆交谈,只有海军上将金神情木然地站在一旁。帕格走上前去,敬了个礼,然后尽量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他同勃纳.沃克的谈话情况。金的瘦削的下巴上的皱纹加深了。他点了两下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他并不是要走到哪里去,他的那种动作只是为了示意让亨利离开,而且是一种坚决有力的表不。
会议接下来又继续开了两天,其问举行了多次酒宴。一天晚上,晚宴过后,丘吉尔在“奥古斯特号”的军官室里演讲,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篇内容丰富多彩的演说,描绘了这场战争的发展趋势。封锁、越来越猛烈的空袭和扰敌破坏活动迟早将削弱控制着欧洲的纳粹魔爪,和英国将会“形成一个包围圈”,并将慢慢地无情地缩紧这个包围圈。如果美国成为一个全力以赴的盟国,战局的进展当然会快得多。西部战场不需要进行大规模进攻或长时间的陆战。只需几个装甲纵队在被占领国家一登陆,便会导致群众,希特勒的黑色帝国便会在一片瓦砾、鲜血和烈火中土崩瓦解。富兰克林。罗斯福面带微笑,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插一句话,只是由衷地同其他的人一道热烈地鼓掌喝彩。
会议的最后一天,就在午餐开始之前,海军上将金派人来叫帕格。帖格来到金的舱室,看到这位海军上将身穿衬衣和裤子,正在用毛巾擦洗面部和耳朵。“特混舰队26.3.1.包括‘梅伦号,和t梭德号’两艘驱逐舰,已经组成,”金连招呼也没有打就开口说道。“这支舰队将护送‘威尔士亲王号’去冰岛。你将以联络官的身分登上t威尔士亲王号’,到冰岛后再离开‘威尔士亲王号,随特混舰队返回。”
“是,长官。”
“不给你下书面命令了。私下里先给你透个风,我们很快就会将所有船舰护航到冰岛,时间可能就在下周。见鬼,我们的海军陆战队已经占领那个地方了。总统甚至还派了一位年轻军官作为海军副官陪同丘吉尔参观我们的冰岛基地,此人是海军少尉小富兰克林’罗斯福。”提到这个名字时,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知道了,长官。”
“再问你一句,亨利,你在语言方面怎么样?”
“很久以前我学过一种外语,将军。”
“是这样的,九月份要运送军用物资去苏联,当然就是说,如果到时仍在坚持战斗的话。霍普金斯先生提名要你去,他和总统似乎都很欣赏你在登陆运载工具等方面的专长。我们还查过你的服役档案,好像你自称懂一点俄语。嘿!是怎么回事?这可不简单哪。” “将军,那是我一九一一年进海军学院时登记填写的,当时的确懂一点俄语,可现在连十个单词也记不得了。”亨利接着说明了童年时代在索诺玛郡有机会交上说俄语的伙伴的情况。
“我知道了。不过,档案上就是这么填的。待你从冰岛返回后,就将你从作战计划处调出来,进强化班温习一下俄语,做好准争,以便于需要时去苏联执行一桩特殊使命。到时会给你配翻译的。但是,你自己哪怕是只懂一点点俄语,那也会使你的情报更有价值。
“是,是,长官。”
金穿上制服上衣,定睛看着维克多?亨利,微微地笑了笑。这可是亨利记忆中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恩赐。
“延长征兵制法案一小时前在众议院获得通过,你听说过了吗?”
“通过了?感谢上帝!”
“以一票的微弱多数。”
“什么?一票,长官?”
“一票。”
“唷!这可不能鼓舞英国人,将军。”
“是啊,也鼓舞不了总统,可时下美国人民就是这样的态度。这可能是自取灭亡,但事实就是如此。无论如何,我们的工作要继续‘干下去。”
六、德国潜艇布局图
随着两国国歌的奏响和礼炮的轰鸣,迎着那散发出青山的气息和硝烟气味的清新的微风,“威尔士亲王号”驶离了阿真舍湾。这次伟大的会议结束了。
在“威尔士亲王号”的军官室里,维克多?亨利可以感觉出笼罩着全舰的那种阴郁的气氛。这次会议在增加对英国的援助方面罂得了一些什么样的进展,尚未公布出来;而这事本身显然使舰上的军官们感觉到是个不好的兆头。这些人都是在空袭和炮战中浴粤奋战了两年的老兵;尽管他们的军舰是那么富丽堂皇,他们的军官;又那么豪华气派,他们的情绪却很压抑。英国的困境似乎渗进了他们的骨髓。他们无法相信,温斯顿?丘吉尔为了这次会议把他们那已经元气大伤的海军中最好的一艘军舰,连同他自己的生命都拿来冒险,到头来竟会空手而归。这可不是温尼的风格。然而,他们谈话的调子都很悲观,只有渺茫的希望,而没有真正的信心。
这天晚饭过后,梯莱特少将走到维克多?亨利身边,将一只瘦削的手按住他的肩头。“想看看潜艇布局图吗,亨利?首相认为你有可能想看看。”
梯莱特打开的那扇钢舱门上亮着红色保密信号灯。丘吉尔身穿一件像机械师工作服式样的连衣裤,弓着背,垂着眼皮,正在察看一幅占了一面舱壁的前线地图。正对面的舱壁上挂着一幅大西洋海图。舱室里烟雾腾腾,几位年轻军官正在屋的一张桌子上处理电讯收发工作。
“那儿,”首相用手中的雪茄指了指那幅苏联地图,对梯莱特和帕格’亨利说,“那儿是一幅正在展开的可怕的画卷。”
标志斯摩棱斯克东部前线的那条红线上出现了两道新画出的指向莫斯科的粗线。丘吉尔咳嗽了一声,目光扫向亨利。“你们的总统曾经警告过斯大林,我自己根据确切的情报对他提出了更加明确的警告。别的国家受到袭击时猝不及防还情有可原,苏联仓猝无备就太说不过去了。”首相转过身,拖着疲乏的脚步走向对面的舱壁。在阿真舍湾时,丘吉尔显得身健体壮,气色很好,充满活力,简直年轻了十岁。此时的钞却冀舰发灰,布满红斑。
“哈罗,我们在这儿有什么新发现吗?”
一个个黑色的小棺材形状的标记散布在宽广的蓝色平面上,一位军官还在往上加几个,在靠近战列舰预定的航道附近密布着一群。再往前,是一大群一大群的红头针,其中也夹着一些蓝头针。
“这个新潜艇群是黎明时分一架美国侦察机发现的,长官,”那位军官说。
“啊,是的。庞德上将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我猜想我们是在避开它们?”
“我们的航向已经改往北方,长官。”
“H一67护航舰已差不多到家了,我知道。”
“今晚我们就把这些针拔掉,首相先生。”
“这倒是好消息,”丘吉尔粗声地咳嗽着,一面抽雪茄,一面列亨利说,“看来,我们还会有点好戏给你看的。不过它不会有乘轰炸机飞临柏林上空那么热闹,对吗?那回玩得开心吧,上校?”
“那是一次难得的殊荣,首相先生。”
“随时可得,随时可得。”
“太荣幸了,先生。一次就足够了。”
丘吉尔哑着声音咯咯笑了起来。“我想也是。今晚是什么电影,梯莱特将军?”
“首相,我想是斯坦?劳莱和奥利佛?哈代合演的《海上笨蛋》。”
“《海上笨蛋》吗?倒是挺合适的!军医命令我卧床休息,还命令我别抽烟。我要去看《海上笨蛋》,还要带上我的雪茄。”
帕格?亨利观看《海J二笨蛋》时并没有心思去好好欣赏,因为他心里老想着这艘战列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碰上一群德国潜艇。那些德国艇长很有本领,常常会溜过驱逐舰保护网。但是,直到电影放完,也没有发生任何事件。“虽开心热闹却有点牵强附会。”首相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一边用低沉、浑浊的声音这样评论道。
七、“我们终不免要付出代价”
次日,军舰上的军官起居室挤满了听克莱门特?艾德礼广播讲话的人。所有不值班的军官,全体参谋人员和制订作战计划的人员都聚集在军官室里唯一的一台特别陈旧的、格格作响的收音机周围。战舰正在狂风暴雨中破浪前进,摇晃颠簸,发出缓慢冗长的嘎吱声。对他这位美国客人来说,这半小时非常难熬。
在艾德礼逐段宣读“大西洋宪章”时,他看到困惑的目光,拉长了的面孔,和频频的摇头。夸张的语言一点也没有表明美国同意承担更大的义务。口口声声都是对纳粹的谴责,对“四大自由”的赞扬,对充满和平和兄弟情谊的未来世界的献身,就是只字不提对英国更多的军事援助。某些关于贸易自由和各民族的词句,如果有什么具体含义的话,那就是意味着大英帝国的末日。
对此,帕格并不特别惊讶,他只是想:弗兰克林?罗斯福可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哼!”在收音机关掉后的一片沉默中,梯莱特少将咕哝着说,“我敢说会议结果一定不止于此。你说呢,亨利?”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这位美国人。
帕格明白无法含糊过去,只好说,“不,先生,恐怕就只这些了。”
“你们的总统现在已经在联合公报中承诺要消灭纳粹,”梯莱特说,“这是否意味着,你们不论用什么方式,终究是要参战的?”
“那是指的《租借法案》,”帕格说。
各种各样的问题从四面八方向他投射过来。
“你们不准备同我们联手对付日本吗?”
“目前尚无此打算。”
“那么,简单明了地说,你们是不打算参加太平洋战争了?”
“总统不会向日本提出战争警告。没有国会的支持,他不能这样做。”
“你们的国会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问得好。可就在前天,我们的国会差一点就要解散美国,仅仅只差了一票啊。”
“难道你们的国会议员们对世界局势一点也不了解吗?”
“他们根据自己的政治利益投票,以期保住其政治地位。”
“那么,你们的人民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的人民目前的态度和贵国人民在慕尼黑协定时的态度差不多。”
这话带来了一阵沉默。
梯莱特说,“我们正在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也终将会付出代价的。”
“那时候我们的领头人是张伯伦,先生,”一位面色红润的上尉说。“而你们现在的领头人是罗斯福。”
“美国人民不想同希特勒打仗,先生们,”帕格说。“事情就这么简单,对此罗斯福也无计可施。他们不想同任何人打仗。生活是美好的,战争是一场他们可以袖手旁观的球赛。你们等于是我们自己一方的球队,因为你们和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所以,才有了《租借法案》和这个《大西洋宪章》。《租借法案》并不是什么吃亏的事儿,它在大伙儿眼中只不过意味着更多的工作机会和更多的钱。”
舰身一阵异常剧烈的摇晃使厨房里的陶瓷器皿碰得哗啦啦直响。这场激烈的舌战停止了。维克多?亨利回到自己的船舱。在到达冰岛离舰之前,亨利再也没同那些英官过多地交谈。
第十五课海上无路标 (节选)
V?萨克维尔?韦斯特
在餐厅里,我同另外三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而劳拉同一对夫妇及他们的女儿一块儿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可以观察她而不让她发觉,这使我觉得开心,因为我可以像看电影一样地欣赏她优雅的动作,不论是举杯送到唇边,还是扭头与邻座交谈,抑或是用她那纤细的手指从烟盒中夹取香烟的动作。我向来不太会欣赏也不大注意女人的衣着,但我却有这样的印象:劳拉白天总穿着灰色和白色的衣服,因而当别人被热带的高温烘烤得红光满面时,她看上去却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到了晚间,她又总是穿着深红、橄榄绿、深蓝等色调柔和富丽、质料柔软光滑的衣服。当我不揣冒昧地将这话对她讲时,她对我这种笨拙的恭维报以开心的大笑,还说我最好不再写什么政坛人物的述评文章而改行专写时装评论算了。
※ 那个名叫达里波的高个子上校看样子是个好相处的人。他和我同劳拉及一个竟被人称呼为麦尔维尔夫人的中国妇女凑成一桌桥牌,四人搭档。这样,晚饭后,当其他的人在甲板上跳舞时,我们便用打牌来消遣个把小时。上校不是个令人讨厌的帝国的卫道士,他经常找我谈论一些国家大事。他说他以前常读我写的文章;他说话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一开口总是先来上一句“当然,我没有资格建议您……”接下来他就会明确地谈他该如何处置关于某项国内或外交事务的意见。他决不算愚笨,也绝谈不上孤陋寡闻,只是可能有一点偏执,政治思想上极端右倾保守,但我对他颇有好感,因而尽量不提出一些只会使他露出困惑的神色的见解,以免使他难堪。况且,我也不想陷入讨论的旋涡。我有趣地发觉,自己过去除偶尔借诗歌或音乐消遣放松一下外,一心专注的世界大事现在不仅是索然无味,而且简直是令人厌烦了。这无疑是自己受某种本能的驱使,要贪婪地用一些过去无暇享受的赏心乐事来填补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几周,释放那些在过去虽受到压抑但一直潜伏在自己心中的欲望。也许是劳拉的无意的影响唤起了我心中的欲望。
※ 过去,我像法利赛人一样自以为是,轻视别人。只要别人的生活不像我这么讲求实际,我就把他们看作月球居民。对于人们因“大自然的美”遭到破坏而提出的我嗤之以鼻,因为我相信文明的进步的合理性。对于为了利用水力使内地某个工业城市受益而在某个湖泊上筑起拦湖大坝这种事情我根本不觉得遗憾。对一切事物我都是这种态度。我信仰绝对的实用主义,并将其看作是人类进步的自然法则。任何人若标榜自己的行为出于无私的动机,那不仅会引起我的怀疑,而且会引起我的轻蔑。
可是看看现在的我吧,竟然像一个老处女正用水彩画着西下的残阳,十分地多愁善感!我曾自诩为老成持重,现在却意识到自己原来这么幼稚无知。就像那个改弦易辙的克洛维一样,我竟然对自己过去所鄙视的一切开始热爱起来,并且还要遭受少年初恋的痛苦。我想在离开人世之前尽情享受一切美好的东西。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茫茫大海无路标。
※ 今夜的一弯新月仰面斜躺在天空,这是月亮在热带地区常见的姿势。在我看来,这种姿势对一个少女来说虽说有些不雅,但却还是适宜的。没有哪一颗星星不愿飞射下来接受邀请做她的情人。当船上的其他乘客最后一个个都回舱就寝之后,我一个人又悄悄爬上空荡荡的甲板,滑人游泳池,在水面上浮游着。这时我已不再是人们所熟悉的那位在远洋海轮上度假的中年记者了,而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沐浴着天池神水的自由快乐的人,就像神话中那位有天神作父亲并有一双奥林匹斯山诸神所赐的观察人世的慧眼的年轻健壮的恩底弥翁。我只觉身体四肢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并且和夜的世界合为一体。我悟出了泛神论的真正意义。我的那些朋友们若知道我已变成这样,他们不知会笑成什么样子!在享受着这暖风浴肤,凉水托体所带来的清新快感时,我相信我的心灵也得到了净化,丢弃了凡人皆有的种种弱点,变得不会嫉妒,没有野心,没有恶意,与世无争。照我想象,那些虔诚的教徒在做完庄严的忏悔仪式离开忏悔室时,他们心灵得到净化的感觉一定就像我此时的感觉一样。
※ 有时,劳拉和我一起倚在船尾栏杆上,这对我是一种幸福。倘是在白天,我们凭栏远眺大海,只见海面上时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时而平静得宛若一幅微微飘动起伏着的蓝色缎面,完全见不到翻起的浪花,只有我们的轮船驶过之处才泛起一道道如大理石般的波纹。若是在夜晚,我们翘首望天,这儿的夜空比故乡的更黑,星光却显得更加璀璨。此时此景令我不由想起一个粗通文墨的士兵在日记中写的这样一句话:“星星看起来就像一个黑锅盖上挖的许多小窟窿,透过这些小窟窿可以看见锅盖外面的亮光。”有时候那些没念过书的人信笔涂鸦写的东西倒也有那么两下子。
据无线电广播,今天全英格兰弥漫着大雾。
※ 有时,我们的轮船沿着海岸线航行。时而是突拔而起的石灰岩峭壁,时而是地势低洼连绵数英里的茫茫沙滩,渺无人迹,凄惨荒凉。这种海岸景象使我联想到这样一些人,他们或者是令人望而生畏,难以接近,或者是无秘可隐,让人一眼就可看穿。看见这些海岸,你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不论你向内陆腹地深人多远,那里的土地都将和岸边一样平淡无奇。我最喜爱的是岸边的那些悬崖峭壁及其背后的那高耸云端、神秘莫测的峰峦叠嶂,那山峰只有最英勇无畏的人才能够攀登上去。在崇山峻岭之间人迹未至的石隙和幽谷中生长着的是一些什么样的高原植物呢?我也这样地让自己的想象力尽情地探索劳拉性格深处的秘密。她的性情表面上严肃冷峻,但她内心里却蕴育着丰富温柔的情感,宛如娇嫩的花朵,等待着勇士去发现。
同船的其他乘客们显然不能以我这样的眼光去欣赏海岸上的景色。
“这海岸景象真是荒凉,”一位澳大利亚人说。“它让人渴望见到一点绿色。”
※ 夜幕降临,四野茫茫,唯见一处荒凉的岬角的一座灯塔上的航标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 日落时分,我们的轮船正好绕过这样一个海角,它位于一块的最东端,是一座孤峰高耸的紫色大山,山顶上笼罩着大片紫色的云雾。海水也相应地变成了淡紫色。山顶上,黄色的航标灯不停地旋转着,向过往船只发出警示信号。我心中好奇,在这也许称得上世界上最荒僻最危险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那里看守着灯塔呢?那一带还是鬼魂出没的地方,因为在过去没有指航灯指航的岁月里,那儿的礁石上堆满了遇难船只的残骸。
上校来到了我们身边。
“你觉得那人的职业怎样?’’他问道。
“大概经常有人来换班吧?’’
“恰恰相反,他一直不肯离开那儿。他是个意大利人,在那儿守了好多好多年了,与他作伴的只有一个当地妇女。一般概都会觉得他这人古怪,但我一想到世上居然还剩着这样几个怪人,就感到挺惬意。”
这种}义论有点出人意料,也正是这一点使我对上校产生了好感,他这人还颇有一点朴素的诗人气质呢。我也喜欢他经常主动讲给我们听的一些奇闻怪事。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还发现他有关海鸟的知识也很丰富,他教我识别不同种类的海鸥,还很有礼貌地告诉我那只鸟不可能是信天翁,这片海域不会有信天翁。信天翁似乎只跟随轮船飞到一定的纬度就折回,它知道自己应该走多远,到了极限距离就决不向前多走一步。信天翁有多么明智啊!我们都应该向信天翁学习,认明自己行动所应达到的极限。我追劳拉也只能追到此为止了,决不能再跨前一步。我想,这方面的知识上校的头脑里一定也装着不少,尽管他的头脑在其他方面并不令人感到有趣。劳拉也喜欢他,尽管我想独占劳拉,但当他漫步走过来成为第三者时,我并没有对他产生反感。
※ 在这一片无比宁静的大海上,我们就连一艘其他的船只也难得见到。欢乐的海豚和那些吱吱叫的小飞鱼是这片广阔天地的主人。当它们再也看不到那载着我们驶入它们的视线又很快消失的怪物时,“这些与鸟儿有点相似的小飞鱼”肯定高兴得很。船过水合,毫无痕迹,似乎我们从未经过那儿似的。但是,偶尔也会有一座岛屿出现在远处地平线上,我们不知其名,令人充满着神秘之感,它是海底山脉之顶峰,显得孤独、无暇、遥远。人们喜爱岛屿,是不是因为在难以驾驭的广袤的世界之中有这么些易于治理的小块领地,就不知不觉地要占为己有呢?想到那座岛屿一直屹立在那里(除非它确实只不过是耐心的珊瑚虫的作品),而且仍将继续屹立在原地不动,假若我们能返回原地,将会发现它还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当我想到这些时,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当我看到一幅照片,比如说中国内地某河谷的照片并发现一块大漂石时,我也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我想,如果能把我送到那块大漂石的所在地,我就能实实在在地触摸一下那块大漂石……那块漂石屹立在原地,等待着我,我可以坐在那块漂石上。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受,我所要说明的这种感觉我也不敢指望除劳拉外的任何人能理解。但人的心灵深处本来就充满着这样一些不可言传的隐秘古怪的念头。
哇,那些海岛!为了消愁解闷,我开始想象岛上生活的情景。令我觉得有趣的是,我发现我的想象总是竭力靠近田园诗般的生活。这完完全全是另一个爱德蒙?卡尔。假如我们看见一叶扁舟靠向海岛的岸边,我的想象便随着那扁舟上的渔夫而去,看着他把船推上小海湾的沙滩,接着发出一声海鸟的叫唤,向家中人通报他的归来,他的女人马上出门迎接他。他们都很年轻,皮肤是金褐色的。她从他手中接过捕捞的鱼,他们那间茅草编成的棚屋里充满着健康和爱。
有一天夜里,我们驶过了两座海岛,在海水反射的昏黄的月色映照下,海岛呈现出陡峭的驼峰形轮廓,两个海岛的峰顶上都闪烁着一种稳定的黄色的微光。
“不是灯塔,”我对劳拉说。“是村落。”
我们注目凝视着,轮船这时已渐渐从岛边滑过,海岛的驼峰形轮廓也渐渐消失在一片黑暗中,连岛上的闪光都给一个山肩挡住,从我们的视线中永远地消失了。多么宁静、隐秘而又深沉。
船上的一名下了班的高级船员走过来加入了我们的谈话。
“没错,”他顺着我们的目光望去,一边说,“其中的一个村落是麻风病患者聚居点,另一个是犯人营。”
天哪,难道就没有办法摆脱苦难和罪恶吗?
※ 劳拉和我还有一种白娱的方法,就是等着观看太阳从地平线上消失的那一瞬间产生的一道绿色的闪光。这种绿色的闪光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只有当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时才能看到,而云彩却又特别喜欢沿着日落的轨道聚集。每当我们的这一游戏成功(即看到绿光)时,我们就会像孩子般的兴高采烈,劳拉还会不住的拍手。那道绿色光芒一闪即逝。我们等着看这道绿光时,太阳宛如被刀子切去一半的红球,随即坠落到每日的归宿之处。接着便见大海和天空上出现一片茫茫的暮色(有人说,在这种纬度的地区的海面上,夜幕总是突如其来地降临,我们发现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深红色的海面渐渐变成了一块块蓝绿色的草坪,天空则变成了一块柔和的浅红色和蓝色的调色板。但最使我们喜悦的还是那道绿色的闪光。
“薄荷酒色,”劳拉说。
“裴翠色,”我说。
“鲜绿色,”劳拉说,“裴翠色太暗了。”
“墨绿色,”我不想输给她,又说了一句。
“爱德蒙,你一咬文嚼字起来总是那么忘乎所以。干脆就说绿得发青叫人嫉妒好了,别再争下去了。”
“我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嫉妒。”
※ 看到太阳落下去了,我感到惋惜,因为我发觉温暖的阳光照到皮肤上是令人舒心惬意的。在家乡伦敦时,我从来不去注意天气情况,除非是雨和雾确实给我带来了不便。我又从未想过去南方作一次短暂的旅行,因此也不大理解别人谈论或描写阳光洒满白墙的情景。而现在南纬地带懒洋洋的气氛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喜欢看那些晒得黑黝黝的男人无所事事地闲坐着的样子,我喜欢听人们打赤脚踩踏在尘土中所发出的像猫儿一样轻的脚步声,我喜欢绕过一个屋角时从房屋的阴影中一步跨人在烈日照射下赤热耀眼的空旷场地时的感觉。我刚把手搭到金属栏杆上立刻便缩了回来,烫得要命。但我很少上岸。
※ 若非有了这一回的亲身经历,我永远也不会相信日复一日地航行上竟会是这样的其乐无穷。我们的船停靠的港口很少,真正停靠港口时,我也只感到厌烦。我宁愿这种洒脱的海上生活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船上的图书室里放着一架巨大的地球仪,照我看来,它的作用就是展示海洋与动荡不安的世界上的陆地之间的比例,仅一个太平洋就比所有的加在一起还要大。蓝色,和平的颜色。而且我也喜欢船上的一切轻微的声响:那如同草地上奔驰的骑手耳中听到的鞍皮发出的吱嘎声,绳索的拍打声以及浪花飞溅的嘶嘶声。两天的暴风雨使我欣喜万分,但我首先喜欢的还是这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抛弃了旧我,脱胎换骨,获得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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