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卷第4期

求是学刊

SEEKING TRUTH

July,2004

Vol.31No.4

t关注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视野中的现代性

论法兰克福学派的现代性批判的马克思主义方向

王德峰

(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摘要:法兰克福学派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一支,尽管在今天已不再保持为一个的学派,但其真实的思想意义和在今日哲学中的位置却一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一问题不应被耽搁,因为它未竟的工作)))当代文化意识批判)))仍然是当代哲动的重大主题,仍然充满活力。这个主题既属于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今天的发展,也属于当代西方哲学对哲学传统展开批判的基本动力。

关键词:法兰克福学派;现代性批判;批判理论;当代文化意识批判

作者简介:王德峰(1956-),男,上海市人,哲学博士,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研究员、哲学系教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代意义研究。

中图分类号:B0.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04)04-0024-04收稿日期:2004-05-31

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人物的著作介绍到中国来,已有一段时日,而对这些著作的性质与成就的评价也是学界向来关心的事情。在评价上没有定论,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就其学说的马克思主义性质所发生的争议和混乱的想法,却会引致对这一学派的根本误解,因此必须予以澄清。倘若我们把法兰克福学派看作是贴上了马克思主义标签的资产阶级哲学思想,那么这里就必然要发生两个原则性的问题:其一,马克思学说本身的性质究竟是什么?其二,法兰克福学派在试图解释和应对人类当代课题时所提出的观点,是否走在马克思的学说方向上?

一、具有真实意义的现代性批判要求开启真正的/批判理论0

/现代性0的实质是什么?若以一言以蔽之,则曰:在抽象主体形式中的理性主义。这不是指/现代性0是一种理性主义哲学思想,而是指/现代性0表征了当代世界本身的抽象的理性主义原理。

对这一世界原理的发现,有赖于对黑格尔思辨哲学之秘密的发现,而这一工作是由马克思完成的。马克思在5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6中对黑格尔辩证法作出了真正具有原则高度的批判,而这一批判同时也就击中了近代以来人类处境的要害和根源。

黑格尔的自我意识主体,同时是实体(即这个现实世界自身的理性),因此,现实世界的历史运动,就源出于作为自我意识的理性在不同的、依时间进程展开的每一个现实事物中发现和认识自己的/意向0,而这个/意向0本身即构成了人类生活的历史性。应当看到,正是黑格尔学说为现代性的展开之被看作不断进步的人类历史进程提供了哲学上的论证:人类近代以来的一切经济进步与科技发展,都是理性主体自身展开的产物。马克思戳穿了这一神话。那个所谓理性的自我意识的/意向0,不过表明了抽象劳动的主体化)))资本原则)))对现实的感性世界的统治权而已。马克思的如下一段话即表达此意:/黑格尔只知道并承认一种劳动,即抽象的精神的劳动。因此,黑格尔认为劳动的本质,就是那一般说来构成哲学的本质的那个东西,也就是说,是那知道自身的人的外化,或者说是思考自身的、外化了的科学0[1](P117)。但是,在感性劳动中自为地生成起来的对象性的人,才是历史的真实基础和历史运动的主角。因此,马克思的这一段话实际上指认了黑格尔哲学在本质上是无批判的、思辨的实证主义,并且也表明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在存在论的根基处入手的。

法兰克福学派的创始人霍克海默领会到了马克思对黑格尔批判的真实意义,他接过了马克思关于把握历史实践之批判的新型/历史科学0的要求。他在1937年发表的5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6一文,明确规定了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努力的首要目标是扬弃迄今为止的一切/传统理论0的实证主义。在他看来,实证主义在根本上需要由给定的主体去面对给定的客体,并把真实性赋予对既定事实的理性把握。但是,对历史真实性的把握,离开这些事实之在具体的历史运动中的诞生,就是不可能的。因此,在人类认识的理论方式上必须发生一场彻底的,即以/批判理论0来取代/传统理论0,以便借助后者去真正地获得历史的真实性,并依此真实性来开辟人类的未来。

我们应当充分看到,霍克海默的这些思想是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观的正确把握。马克思在5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6的第中说: /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0[2](P18)可以说,马克思在这里已经原则性地提出了建立/批判理论0的要求,因为,/对这个实践的理解0正是/批判理论0的根本性质和它的原则。这种/理论0不是对既有事实的理解(这种/理解0只能是/客观地描述事实0),而是对于那个可以解决导致理论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的/实践0的/理解0。这后一种/理解0,因其描述那可以/解决0(即/实践地批判0)神秘东西的实践,因而本身必是批判性的。

但是,谁来描述实践呢?描述者与实践的关系是什么呢?在此问题上,特别值得提及霍克海默对/批判理论0之主体的规定。

按照霍克海默,/批判理论0之主体,并不是脱离历史的生活世界的抽象的、自律的思维主体,而是本身处在现实历史运动和真实的生活实践关系中的主体。对理论主体的这种规定,其实正体现了马克思的/实践意识0或/感性意识0原理。批判理论的创制者,作为/主体0,并不先验地具备某种不朽的真理要素,从而在历史进程的外部描述实践,他乃是这样一种/主体0:他是历史的和感性的,即处于现实历史生活本身之中的,他是这个当下生活中的实践意识的自觉表达者,因此他是在这种生活本身中形成批判要求和提取批判性要素的。

这样的理论主体,从传统哲学的观点来看是神秘而不可思议的,他甚至不能算作主体,因为他只是情绪和感受,他不可能达到对事实的不偏不倚的科学认识。但是这种来自传统理论的认识论立场的怀疑,恰好凸现了批判理论在理论与现实关系问题上的新立场:批判理论所要求的/事实0本身产生于作为感性劳动的实践,因此,理论活动的真实基础正是在于要凭借实践着的感性意识本身来获取/事实0,在这里,所谓/情绪0与/感受0并不是妨碍客观性的东西,倒恰是保证事实之本源性的必要条件。在本源性的事实中,理论才不是一种与现实相互外在的东西,而是成为现实自身的构成要素。

如果更进一步地讨论传统理论的主客二分的认识论立场本身的来历,那么,霍克海默的见解也是富于启发的。他用人在现代性状况中的异化来说明这种认识论立场的本质来历:社会本身对于被异化了的抽象个人来说,成了在他之外的、非人的客观现实。因此,近代以来的主客二分的认识论同样是异化的产物。他指出:/在传统理论思想中,具体的客观事实的起源,思想借以把握事实的概念体系的实际运用,以及概念体系在实践中的作用,这一切都被当作理论思想本身之外的东西。这种异化用哲学的术语来表达,就是研究与价值、知识与实践的分离以及其他分离0;/总的来说,批判理论与传统理论的对立更多地是产生于主体的不同,而不是产生于客体的差异。对于具有批判精神的人来说,由于事实产生于社会劳动,所以,事实不像学者或其他特殊职业者所认为的那样是外在的0[3](P182-183)。

法兰克福学派把马克思主义在本质上看成是/社会批判理论0,这种对马克思学说的理解是否正确?争议颇多。一种比较典型的看法是,过分强调马克思学说的批判精神会遮盖它的客观的科学精神,会把它引回到青年黑格尔派的立场上去。我们不能同意这种看法。这种看法把马克思学说的批判性与科学性对立起来,从而在根本上误解了马克思学说的/科学性0,即把它等同于近代以来的科学理性。就事情的本质而言,近代以来的人类思想的科学原则自身已陷入深刻的危机,这种危机的实质在于,现今科学因其脱离人类感性生命而具有的根基上的虚无主义已日益显露,即使是承续了近代先验理想的胡塞尔也在现象学的道路上揭示了这种性质的科学危机。若针对这种陷入危机的/科学性0,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说马克思的学说贯穿了批判原则。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马克思学说的批判性在根本上不同于青年黑格尔派。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不是以悬想的/思辨真理0来否定当下的资本世界,而是对当下世界的资本主义实践本身所包含的批判性维度的自觉表达。马克思早在/德法年鉴0时期就明确提出自己的学说(他当时称之为/批判的哲学0)的全部努力都在于/从世界本身的原理中为世界阐发新原理0。这也就是说,对现实世界的批判,依据的正是这个世界按其原理自身所具有的自我批判趋向,而这个趋向同时也正指向世界的新原理。在此意义上,马克思学说的/批判性0也正是其/科学性0,只要此处/科学0一词是指/符合事情本身0或/符合世界本身的原理0的话。至于一切依据悬想的思辨所进行的批判,是并不能触及到现实本身的,这类批判性理论与现实世界之间有一道深刻的鸿沟。

法兰克福学派所坚持的马克思学说的批判性,正是在此/符合世界本身原理0意义上的批判原则。因此,关于所谓/科学性0的整个问题之要害,仍然在于如何看待/世界本身0。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观点,离开人的感性的历史实践,即无/世界本身0,因此,世界本身即包含/实践着的感性意识0,亦即包含/实践批判原理0。

二、/文化意识批判0是对/政治经济学批判0的必要补充

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本身,代表了西方近代哲学的理性主义传统的瓦解,从而为一切真正的现代性批判提供了最根本的思想前提。现代性文化意识与资本主义生产原则互为表里,因此,在马克思之后的现代性批判,即使不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领域中,只要不属于向往古典世界的怀旧的浪漫主义批判,就必然在其本质上进入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由此观点来看法兰克福学派所展开的文化意识批判,当可指认其从属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运动。

按照历史唯物主义原则,现实世界的基础是人类感性的历史实践,或云/历史的感性活动0。在历史的感性活动中展开着两个最基本的方面:一为/感性意识的形成与演变0,一为/物质生产方式的形成与演变0。后者是马克思一生的大部分思想努力的对象,其成果表达在5资本论6及其相关手稿中。这种思想努力可以用/政治经济学批判0这一5资本论6副标题来概括。马克思相信,一旦资本主义生产之自我否定的辩证法被揭示清楚,人类扬弃资本异化的客观历史条件也就自然昭示于天下,从而社会主义就获得了其真正的科学论证,而不再是作为对资本世界之痛苦的直接反应表现为乌托邦式的空想。这种对马克思学说的理解是人们普遍接受的。不过,事情还有另一方面,即,马克思把推翻资本统治的主观条件寄托在现代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的形成之上。然而,对这个主观条件的形成,马克思的学说并没有给予我们明确的说法。无产阶级如何直接从自身的生存状况中获得批判资本原则的阶级意识?这在马克思看来,似乎并不是一个具有本质重要性的问题。马克思在5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6中这样写道:/随着作为单纯单个劳动或者单纯内部的或单纯外部的一般劳动的活劳动的直接性质被扬弃,随着个人的活动被确立为直接的一般活动或社会活动,生产的物的要素也就摆脱这种异化形式;这样一来,这些物的要素就变成作为单个人的个人)))不过是作为社会的单个人的个人)))借以再生产自身的财产,即有机的社会躯体。使个人在他们的生命的再生产过程中,,处于上述状况的那些条件,只有通过历史的经济过程本身才能创造出来;这些条件既有客观的条件,也有主观的条件,它们只不过是同一些条件的两种不同的形式。0[4]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马克思相信,一旦资本主义生产的经济史按其内在的辩证法而走到了自我否定的尽头,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作为表征这种经济辩证法的感性意识,也就自然形成。所以,5资本论6对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辩证的历史批判才是真正重要的、表达/实践批判0的/批判理论0。

然而,从马克思身后的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来看,马克思是过于乐观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成熟样态0,不仅没有产生扬弃资本的无产阶级意识,似乎倒是成功地同化了无产阶级。由此看来,研究主义的/主观条件0)))作为世界新原理的感性意识之形成,是/批判理论0之同样重要的方面。

我们正应从这一点上去理解法兰克福学派的真实意义。

一旦提到阶级意识,就不能不涉及通常所谓的/文化意识0。阶级意识是直接从阶级的生存条件中产生出来的感性意识。但感性意识从一开始就必然遇到它所处的世界之一般文化意识对它的同化作用。感性意识能否抵御表达当下世界原理的一般文化意识而获得自身的自觉?这一问题正是为法兰克福学派所把握到的时代课题。在这一课题上,展开了现代性批判另一必要维度,即文化意识批判。

从今天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的无产阶级的意识状况来看,几乎很难发现其中有推翻资本统治的要素。那么,出路何在?在法兰克福学派看来,赢得出路的前提仍在于批判,因为问题的根源正是在于: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辩证法中必定要产生出来的的感性意识,随时都受到了资本主义文化意识的侵蚀、遮蔽和消解。因此,必须拯救的感性意识。拯救的前提即是清除当下时代的文化意识的遮蔽作用。由此便不难理解法兰克福学派为何致力于如此多样的文化意识批判:/实证主义批判0、/启蒙理性批判0、/工具理性批判0、/大众文化批判0等等。

人们可以责难这些批判最终还只是停留于批判,其中并无真正建设性的东西,但是这些批判却实在是导向有建设性的/批判理论0之形成的必要前奏,并且也正是在这类批判中,才有希望找到一条通达当代世界本身隐秘着的/实践批判0之要素的道路。而新道路的开启之日,也就是/批判理论0真正建立之时。正如马克思所言:/人类要洗清自己的罪过,就只有说出这些罪过的。0马克思本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虽然已经说出了/劳动异化的历史必然性0之,但是它并没有终结现代性批判的任务。在资本世界的另一方面的同样重要的/罪过之0,还有待马克思主义的后继者们去把它说清楚。在这一点上,法兰克福学派的现代性批判走在了马克思主义的方向上。

然而,法兰克福学派衰落了,文化意识批判似乎走到了尽头,它似乎已说完了它要说的话。但其实话并未说完,只是陷入了言说的困境。这种困境的根源恰是/批判理论0的真正/主体0的缺失。正如我们在上文中曾经指出的那样,只有作为/实践着的感性意识0的自觉者的人,才构成法兰克福学派所要求的/批判理论0的真正/主体0。但在现实中,这样的/主体0还始终难以诞生,他随时被流行的文化意识所扼杀。一个具有根本重要性的问题是放在了当代人类面前了,那就是,在今天,/批判理论0的主体究竟是谁?是既超越资产阶级/精英意识0、又超越无产阶级的/大众性文化意识0的新型知识分子吗?但这样的知识分子在哪里呢?当代人类状况的虚无主义痛苦莫此为甚。

参考文献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Max Horkhei mer Gesammelte Schvif ten,Band4[M].Frankfurt:Fisc her Taschenbuch Verlag,1988bis19.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责任编辑李小娟] On the Marxist Direction in the Frankfurt School.s

Critique of Modernity

WANG De-feng

(Fudan University,Shanghai,China200433)

Abstract:Frankfurt School is an important branch of Western Mar xism.Although it has ceased to be a an indepen-dent school,its real meaning for human thinking and its position in today.s philosophy have not been appreciated properly.But the problem should not be put aside,because its pursuit in the critique of contemporary cultural con-sciousness has not finished,and is still a vigorous theme in today.s philosophical movement.The theme lies in to-day.s development of Marxism,and is also a fundamental motive in the contemporary criticisms of the tradition of Western philosophy.

Key words:Frankfurt School;the critique of modernity;the critical theory;the criticism of the contemporary cu-l tural consciousness下载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