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白居易诗歌对《源氏物语》的影响
日本平安时代的文人雅士,皆以会否做汉诗看其水平高低地位高下,越是尊贵的人,汉诗做的也必越好,否则即使出身再高贵,也会被人视为粗鄙。正式的聚会,吟诗作文都要使用中国的诗文才能表现本事与才华。其中,白居易的诗在日本最受欢迎,和白居易同时代的日本五十二代嵯峨天皇对《白氏文集》最是钟爱,相传他在最先得到白氏文集时曾秘藏偷读,视为珍宝。后来他要考验臣子有没有学问,就故意把白居易的诗念错,考考这个臣子熟不熟白居易的诗句,若是熟,就代表这个臣子很强。
王荆公曾叹曰:“天下好语被杜子美道尽,天下俚语又被白乐天道尽。”白诗通俗浅显,直白流畅,“老妪能解”,易于理解和摹仿,这也是他的诗在日本如此流行的主要原因。
日本最伟大的物语作品《源氏物语》中引用白居易的诗歌达106多处。紫式部从小受父亲教育与影响,研习白诗,因此在其作品中,经常能见到白诗的痕迹。紫式部作为一条彰子皇后的女官,也曾给皇后讲授《白氏文集》。在她的传世奇作《源氏物语》中,随处可见化用以及直接引用的白居易的诗歌。白居易的辞章被巧妙地化入了《源氏物语 》 ,并与书中的故事背景、 人物性格恰如其分地结合在一起 ,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而《长恨歌》的影响尤其大。
我们都知道,《长恨歌》讲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生死恋情。因为唐明皇极端宠爱杨贵妃,不理朝政,以致李林甫耀武扬威,贪官污吏横行,吏治混乱,国家政治不稳,导致安史之乱的爆发,唐朝从此开始衰落。而《源氏物语》开篇,就是讲桐壶帝宠幸桐壶更衣,引来其他女御和更衣的嫉恨,朝中大臣也不以为然:“这等专宠,实在令人吃惊!唐朝就因有了这种事而终于天下大乱。”这内宫的事,不久也逐渐传遍全国,民间听了怨声载道,认为这实在是十分可忧的,将来免不了会出杨贵妃引发的那种大祸。读者在打开《源氏物语 》 后 ,第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马嵬坡 ” 事件 ,难免就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杨贵妃是一个悲剧女性,更衣一出场就与杨贵妃联系如此密切 ,她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 她是否会有与杨贵妃同样惨的结局 ? 带着这样的猜测与担忧 ,读者会迫不及待地读下去。紫式部巧妙地用这种抛砖引玉的手法 ,引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在读者的联想与期待中开始描述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与人生轨迹。同时,紫式部也借白居易诗中对统治者声色犬马的生活的批评,表达她对平安时代皇族和贵族耽于享乐的不满和批判,以及对国家前途的担忧。
“帝观杨贵妃图 ,以为笔墨的表现力终究有限 ,即使在国画大家的笔下也难以表现出《长恨歌 》 中杨贵妃的那种诗境般的神韵。“ 太液芙蓉未央柳 ” 这样的美貌 ,再配以盛唐宫廷华贵的装束 ,贵妃那种雍容典雅的姿态恐怕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思至此处 ,桐壶帝不由得想起了更衣 ,他觉得无论多么名贵的花都难及更衣的美貌 ,无论多么动听的鸟鸣都难及更
衣婉转的声音。”作者没有直接用笔描写桐壶更衣的美貌,而是以“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的杨贵妃的意境美让读者去猜想更衣无与伦比的美貌,这就取得了一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匠心独运的效果。
“以前他与更衣朝夕相处 ,常誓言说‘愿作比翼鸟 ,愿为连理枝 ’”。“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在杨贵妃死后,唐明皇还都长安,睹物思人,忧心难解,相思入骨。而桐壶更衣去世后,桐壶帝也是百般辗转,愁苦难眠,让位于皇太子,自己过着酸楚凄惨的生活,侍从都看不下去。两位帝王,在失去自己所爱的人之后,那种使人心酸的刻骨思念的感情,却是共同的。紫式部抓住了二者相似的感受,把《长恨歌》的诗句化用其中,可谓十分贴切地表达出了桐壶帝的哀戚。
桐壶帝让位后,作者对开始成年的光源氏的感情世界展开了叙述。源氏与正夫人葵姬之间素有隔阂,直至葵姬产后去世。源氏在岳父左大臣府内缅怀葵姬时,睹物思人,喟叹当初年轻心性,与葵姬不和,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左大臣看他在“旧枕故衾谁与共”的诗句旁题着一首和歌,歌曰:“爱此合欢榻 ,依依不忍离。芳魂泉壤下 ,忆此更伤悲。 ”
“ 鸳鸯瓦冷霜华重 ,翡翠衾寒谁与共 ?” 这是《长恨歌》中的名句,写唐玄宗孤枕难眠、辗转肠断的情景。紫式部在此将“翡翠衾寒谁与共”化为“旧枕故衾谁与共”,源氏从此句想到自己的合欢榻,想到葵姬对他的无限柔情,因此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情感挥毫写下了一首和歌,表达思念葵姬的悲苦心境。
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紫式部对《长恨歌 》 的吸取并不是对个别诗句加以断章取义的摘抄 ,而是将引用的诗句与故事情节、 人物性格相结合 ,使《长恨歌 》 的气氛真实地化用在了《源氏物语 》 之中。这种情况在《源氏物语》中十分常见,不仅《长恨歌》如此,其他诗句也是如此化用的。
白居易的诗数量很多而题材广泛,便于学习和借鉴,在当时的平安时代,更多的是学习他写风景山水田园的诗,这些诗比较符合日本当时的闲适、感伤的审美需求和心境,因此大受推崇。在《源氏物语》中也有多出体现,这本著作奠定了日本文化“物哀”的基础。
“屈原忠名垂千古,今朝别客叹渺茫。”海边波浪迭荡,源氏公子触景生情,遂吟唱古歌:“行行渐觉离愁重,却羡波臣去复回。”此歌原本家喻户晓,但于此情此景,却颇为相宜。诸随从听了无不动容。再回首,但见云雾朦胧,群山隐约可见,恰如白居易诗中所言。而自己正是‘三千里外远行人’了。及此,眼泪便如浆水般渗出。源氏公子又吟诗道:“遥遥故乡云山隔,仰望也应共此天。”即景伤怀,好不辛酸···随后又吟诵白居易诗句:“徐源乡并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桐壶帝死后,朱雀帝即位,弘徽殿女御(现为太后)因源氏与朱雀帝妃子胧月夜的私情及之前对桐壶更衣的妒恨,将源氏贬谪至须磨,海边生活十分清苦,尤其是思念家人而不得归,甚至一次海啸几乎将须磨扫平,众人差点丧命。而且此穷乡恶水之地,与京都繁华自难相比,面对茫茫海水,众人心中不免有远在天涯之感。白诗实在很贴合众人的情境与心情。
源氏走后,衣香犹自散漫室中。有人便吟“春夜何妨暗”之古歌。庭中残雪铺排,犹似毡毯。源氏来到西厅,一面低吟白居易“于城阴处犹残雪”之诗,一面伸手敲格子门。
又是一处直接引用白诗。源氏从三公主处出来,去寻紫姬,看到残雪,不自禁地就吟出了白居易的诗,可见白诗的影响之深。
想到大庆之日,此举不祥,便拭去泪痕,吟诵白居易诗句“五十八翁方有后,静思堪喜亦堆嗟。”源氏四十八岁,便已有迟暮之感,不由伤怀。源氏五十五岁去世,此前他最爱的紫姬已经归天,他伤心不已。此时三公主与柏木的孩子出生,源氏一面伤心,一面羞耻(三公主是他夫人),但又不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只得强作欢笑。当年他与藤壶母后也是如此瞒着父亲产下了冷泉帝,算来也是因果轮回。
盛极而衰的平安王朝也如唐王朝一般逐渐飘零,贵族的骄奢淫逸纸醉金迷,下层人民的疾苦,一切都演化过去。白氏的唐朝日落了,源氏的情人消散了。白居易不仅给我们留下了宝贵 文化遗产,而且他的遗产也使日本民族创造了自己的辉煌文化,给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停杯看柳色,坐看云起时,花因隔岸香···物哀的日本文化,出世入世的中国精髓,一衣带水,纵向演绎。因篇幅、水平所限,暂就此结束,有机会可以详细论述。本人看《源氏物语》的感受是,尽管其内容写的大部分是源氏的爱情故事,但并不让人感到污秽,描写很干净,感觉不到很黑暗的地方,这是与《红楼梦》不同的地方。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白居易《李夫人》诗),也许,唐明皇和源氏一样,不遇倾城色,平淡的度过一生,历史就会改写,两个朝代也会延续得更长。但是,这样一来,历史就少了生气,少了传奇,少了人性。文化,不管同属东方,还是东西有别,总会有其相通之处的。下载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