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初期,學者身處易代,懷陸沉之痛,憾編發之辱,力矯明末空疏之習,促成了整個清代學術の繁榮。在詩歌注疏上有王琦の《李太白詩集注》、汪立名の《白香山詩集》、朱鶴齡の《李義山詩集箋注》等,其中尤以杜甫詩歌注疏為盛。近人周采泉《杜集書錄》收錄清人注疏杜詩注家竟達近三百餘家。《清史稿·藝文志》也輯錄了清人注疏杜詩達23部。而具有代表性の著作是錢謙益の《錢注杜詩》、仇兆鼇の《杜詩詳注》、楊倫の《杜詩鏡銓》和浦起龍の《讀杜心解》四大家。在此,我僅從仇兆鼇の《杜詩詳注》和楊倫の《杜詩鏡銓》中選取一兩首詩の注疏來淺談一下他們の注疏。
下面以杜甫の《夏日歎》和《夏夜歎》為例,來淺析仇注與楊注の注疏特點與二者之比較:
《杜詩詳注》①:
夏日歎
此乾元二年夏在華州作。《舊唐書》:乾元二年四月癸亥,以久旱徙市,雩祭祈雨。《通鑒》:時天下饑饉,九節度圍鄴城,諸軍乏食,人思自潰。與詩中「上蒼久無雷」及流冗、豺虎等語正合。
夏日出東北,陵天經晉作經天陵中一作東街。朱光徹厚地,鬱蒸何由開。此詩憂旱而作也,首敘夏日炎威。
《杜臆》:夏至日出寅入戌。寅,東北方也。中街,亭午也。錢箋:《漢·天文志》:日有中道,月有九行。中道者,黃道,一曰光道。北至東井,去北極近。南至牽牛,去北極遠。東至角,西至婁,去極中。夏至至於東井,北近極,故晷短。冬至至於牽牛,遠極,故晷長。日,陽也。陽用事則日進而北,晝進而長,陽勝,故為溫暑。陰用事則日退而南,晝退而短,陰勝,故為涼寒也。又曰:日冬則南,夏則北,日之所行為中道,月五星皆隨之。朱注:中街,即中道也。《天官書》有街南、街北。街南,畢主之。街北,昴主之。
《楚辭》:陽杲杲其朱光。翰曰:朱光,日也。《詩》:謂地蓋厚。
應璩書:處涼臺而有鬱蒸之煩。
上蒼久無雷,無乃號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黃埃。飛鳥苦熱死,池魚涸其泥。此有感時政,而歎久旱為災。雷比政令,雨比恩澤,魚鳥言萬物皆枯。
《後漢·郎顗傳》:《易傳》曰:「當雷不雷,陽德弱也。」雷者號令。其德生養。
《抱樸子》:良田之晚播,愈於卒歲之荒蕪。
鮑照《苦熱行》:身熱頭且痛,鳥墜魂來歸。
《淮南子》:宋君亡其主,池中魚為之殫。佳灰二韻用泥字,見應玚《建章臺》詩。
萬人尚流冗,舉目唯蒿萊。至今大河北,化一作盡作虎與豺。浩蕩想幽薊,王師安在哉。此又慨時事,而歎兵民交困。亂後凶荒,民將為盜,王師久戍,艱於饋餉矣。
《漢書》:穀永疏:流散冗食,餧死於道。成帝詔:水旱為災,關東流冗者眾。
何遜詩:舉目想煎熬。阮瑜詩:出壙望故鄉,但見蒿與萊。
《江表傳》:郭典為巨鹿太守,時人語曰:「郭君圍塹,董將不許。幾令狐狸,化為豺虎。」
《唐書》:幽州範陽郡,薊州漁陽郡,俱屬河北道。
對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諧。眇然貞觀初,難與數子偕。末乃傷今思古,歎朝無賢相也。此章起結各四句,中二段各六句。
《詩》:使我不能餐兮。
《楊雄傳》:眇然以思唐虞之風。師氏曰:太宗貞觀時,任房、杜、王、魏諸臣,諫行言聽,號令無乖,膏澤流布,鬥米三錢,行旅不齊糧。今欲與數子偕不可得矣。
嵇康詩:良時遘數子。
盧元昌曰:李輔國專掌禁兵,事無大小,制勅皆其所為。詩雲「號令乖」,指此。宰相李峴言輔國專權亂政,輔國忌而罷之。若李揆執子弟禮於輔國,呼為五父。呂諲、第五琦,率皆碌碌庸臣。此所以思貞觀諸賢也。
夏夜歎
與上篇同時之作。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一作中腸。安得萬裏風,飄飖吹我裳。日暮思風,引起夜景。
《書》:日永星火。劉公幹詩:永日行遊戲。
庾信詩:五月炎蒸氣。洙曰:毒我腸,熱自中起也。相如《琴歌》:室邇人遐毒我腸。
陸士衡歌:長風萬裏舉。
昊天出華月,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虛名見纖毫,羽蟲亦飛揚。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常。此夜涼之景。物情各適,起下文征人。
《詩》:昊天曰明。江淹詩:華月照芳池。
《蘭亭記》:茂林修竹。
謝靈運詩:不怨秋夕長,恒苦熱夜短。
阮籍詩:開軒臨四野。
陶潛詩:夜景湛虛明。《拾遺記》:小則入於纖毫之中。
《詩》:熠燿宵行。注:宵行,羽蟲也。阮籍詩:羽翼自飛揚。
《淮南子》:巨細或殊,情理同致。
《莊子》:非自適其適。
念彼荷戈士,窮年守邊疆。何由一洗濯,執熱互相望。竟夕擊鬥,喧聲連萬方。青紫雖被體,不如早還鄉。此夜熱之感。荷戈守邊,指相州之眾。
《詩》:何戈與祋。何、荷通。
《江賦》:尋風波以窮年。
鐘惺曰:考亭解執熱作執持之執,今人以水濯手,豈便能執持熱物乎。蓋熱曰執熱,猶雲熱不可解。此古文用字奧處。濯即洗濯之濯,浴可解熱也。杜詩屢用執熱字,皆作實用,是一證據。
《李廣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震擊鬥,至天明自便。《漢書注》:以銅作鐎,受一鬥,晝炊飯食,夜擊持行,名曰是應募入軍者,一切衣金紫。
北城悲笳發,鸛鶴號且翔。況複煩促倦,激烈思時康。末乃夜觸所聞,而傷歎世事也。此章起結各四句,中二段個八句。
北城,指華州。崔融詩:夜夜聞悲笳。
《詩》:鸛鳴於垤。
張華詩:煩促每有餘。
蘇武詩:長歌正激烈。沈君攸詩:行樂為時康。
王嗣奭曰:二歎俱以旱熱起興,而所以歎,在河北之賊未平,蓋憫旱憂時之作也。
《杜詩鏡銓》①:
夏日歎
李②雲:夏日匪風下泉之慨,夏夜悲天憫人之懷。
以下三首複歸華州詩。舊唐書:乾元二年四月以久旱徙市,雩祭祈雨。按是時關輔饑。
夏日出東北,陵天經中街。杜臆:夏至日出寅入戌。寅,東北方也。中街謂亭午。又浦注:天官書有街南街北,街南畢主之,街北昴
主之,四五月之交。日行正在昴畢之界,故可雲中街也。
追想太平,無限心事,隱然言外。
朱光徹厚地,楚辭:陽杲杲其朱光。鬱蒸何由開。上蒼久無雷,無乃號令乖①?漢書郎顗傳:易傳曰:當雷不雷,陽德弱也。雷者號令,其德生養。盧注:時李輔國專掌禁兵,制勅皆其所為,詩曰號令乖,當指此。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黃埃。飛鳥苦熱死,池魚涸其泥。萬人尚流冗,散也。成帝詔:水旱為災,關東流冗者眾。舉目唯蒿萊。至今大河北,安史所據。化作虎與豺。浩蕩想幽薊,王師安在哉?唐書:幽州範陽郡,蘇州漁陽郡,皆屬河北道時方在鄴城潰後。對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諧。眇然貞觀初,難與數子偕!謂房、杜、王、魏之流。盧注:時宰相李揆執子弟禮於輔國,又呂諲、第五琦等皆碌碌庸臣,此所以思貞觀諸賢也。
王嗣奭曰:二歎俱以旱熱起興,而所以歎在河北之賊未平,蓋憫旱憂時之作也。○此詩系齊、佳、灰同用。
夏夜歎
蔣②雲:前首借死涸興起,此欲從自適翻出,各有意境。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中一作我。腸。安得萬裏 風,飄飖吹我裳。昊天出華月,江淹詩:華月照芳 池。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虛明張見雲纖月毫夜③,羽真蟲景亦飛揚。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常。念彼荷戈士,窮年守邊疆。何由一洗濯,執熱互相望?鐘惺曰:考亭解詩執熱作持之執,今人以水濯手,豈便能執持熱物乎?蓋熱曰執熱,猶雲熱不可解,此古文用字奧處。濯即洗濯之濯,浴可解熱也。杜詩屢用執熱字,皆作實用,是一證據。 竟夕擊鬥,漢書注:以銅作鐎受一鬥,晝炊飯食,夜擊持行,名曰鬥。喧聲連萬方。青紫雖被體,不如早還鄉。朱注:通鑒:至德二載,郭子儀敗於清渠,複以官爵收散卒,由是應募入軍者一切衣金紫。 北城應悲轉笳苦發夜,鸛短鶴意號且翔。況複煩促倦,張華詩:煩促每有餘。激烈思時康。
仇兆鼇(1638—1717),字滄柱,晚號知幾子、章溪老叟,人稱甬上先生,或稱仇少宰。鄞縣人。康熙二十四年(1685)進士,選庶吉士,散官授編修。四十三年,仇氏已67歲,以呈進所撰《杜詩詳注》而受知康熙帝,遂命總裁纂修《方輿程考》,升授翰林院檢討。曆侍講學士、侍讀學士、內閣學士、禮部侍郎、吏部侍郎、翰林院學士等職。少從黃宗羲遊,論學以蕺山為宗。及貴,李光地、陳廷敬、張玉書皆在內廷,相與講貫,益以理學自任。所著有《參同契集注》、《四書說約》等。生平事跡詳《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六十二小傳及自編《尚友堂年譜》。
《杜詩詳注》又名《杜少陵集詳注》,凡二十五卷,130萬餘言,乃仇兆鼇殫20餘年之精力,廣搜博采,潛心研討,幾經增補而成。為一篇卷帙浩繁、資料宏富、帶有集注集評性質の鴻篇巨制。書中,仇氏將詩文分列,卷一到卷二十三為詩,凡1439首,末二卷為文賦。以年編為次,而編年又以朱鶴齡所編《杜甫年譜》為主,略有增益。其書體例,詩題下先指明作詩時地,後解釋詞語及全詩諸問題,詩文之下,先釋大意,字句串解,亦時有評論發揮。其於詞語注解尤為詳盡,廣征博引,務求其出處由來,盡力搜求前人及當世注家之見解,援引所及不下百家,而以趙次公、黃鶴、王嗣 、錢謙益、朱鶴齡諸家為最多。詩之長篇由分段注釋,至全詩終了再行總述。注解詮釋之後,又輯錄各家評論,凡前朝、時人之別集、雜著、詩話、筆記中涉及杜詩之評論,一一列舉,極有助於對杜詩の理解。該書之附錄,如諸家論杜、諸家詠杜、杜集諸本之序跋等,資料亦極豐富,頗具參考價值。《四庫全書總目》謂《杜詩詳注》“援據豐富,而無千家諸注偽撰故實之陋習,核其大要,可資考證者為多”。實為杜詩注本の集大成之作。其注釋之精當,析理之透辟,占有資料之豐富完備,為其他諸本所遠不及。有多種有關杜詩の前人著述,原書已佚,而賴此書引錄得以存其片段。其章句分析亦周詳深辟,頗中詩の。
仇氏注解主要側重於兩個方面,即所謂“內注解意”和“外注引古”。關於內注,仇氏雲:“歐公說《詩》,於本文只添一二字,而語意豁然。朱子注《詩》,得其遺意。茲於圈內小注,先提總綱,次釋句意,語不欲繁,意不使略,取醒目也。”這實際就是增字串連原文、使原本跳躍の語意連貫通達の串講方法,這是仿朱熹《詩集傳》の做法。而“外注引古”,其注釋の主要內容是編年考證與注明典章故實。《杜詩詳注》の作品系年參酌各本異同,厘定先後次序,糾正了前人の一些錯誤。
由上文中の所選內容,可見仇兆鼇把康熙以前各家注釋差不多都已匯集起來,起了集解の作用,為我們研究杜詩提供了方便。但仍有不足之處,其最大の不足之處,是因其力求詳備,囿於杜詩“無一字無來曆”之說,而生繁瑣冗遝之弊。另外,援引他書時誤記錯引、舛謬疏略之處也不少。
楊倫(1747——1803)字西木(一作西禾),江蘇陽湖人。生於清高宗乾隆十二年,卒於仁宗嘉慶八年,年五十七歲。博極群書,早傳聲譽。乾隆四十六年(公元一七八一年)進士,官廣西荔浦縣知縣。晚歲,主講江漢書院,門下多尊信之。倫詩得力於少陵,與孫星衍、洪亮吉、徐書受等唱酬最富。所著有《九柏山房集》,及《杜詩鏡銓》二十卷,均《清史列傳》並傳於世,而所著杜詩鏡銓二十卷,王昶謂其能照見古人心髓,足與朱鶴齡相上下。
“千家注杜”是杜詩學曆史上非常獨特の文化景觀。就注杜而言,不同の時代有不同の特點,同一時代不同の階段也有不同の特點。作為“千家注杜”中之一家,楊倫の《杜詩鏡銓》是清代中葉注杜の典範,也是由清一代繼錢謙益の《錢注杜詩》、朱鶴齡の《杜工部詩集輯注》、仇兆鼇の《杜詩詳注》之後又一影響深遠、流傳深廣の注杜善本。楊倫在注杜過程中所體現の楊倫の文藝思想、美學品格,在文獻學和文學史上都具有非常重要の意義。清中葉,逞學炫博の學術風氣盛行,宋明理學得到回歸,多元化の詩歌格局形成。在此背景下,楊倫有意抵制乾嘉學派,走出注杜重考據和“無一字無來處”說の怪圈,《杜詩鏡銓》以精簡、平正通達、不矜奇呈博、不穿鑿附會而獲得後世好評。《杜詩鏡銓》是楊倫二十五年心血の結晶。注杜本來就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因此,在注杜過程中傾注楊倫對文藝思想和美學思想の認識和理解。文章對“以意逆志”說、“知人論世”說、“詩史”說、“一飯未忘君”說以及“沉鬱頓挫”、“氣格高古”、“閑淡真率”、“蘊藉溫和”等美學風格進行一一點評。縱觀《杜詩鏡銓》,楊倫在注釋杜詩在內容上可以概括為:敘背景、論主旨、訂訛誤、辨詩法、溯淵源以及講影響。在注杜の方法上呈現出四大特征:“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相結合、注重對杜甫真性情の闡述、注重溫柔敦厚詩教の闡發以及不虛美、不隱惡書史精神。但也存在一些不足之處,除受個人忠君思想造成對杜詩の誤讀外,在注釋の具體操作上還存在一定の不足,主要表現在:受“乾嘉學派”影響,注釋隔靴搔癢、引用前人多,自己生發少,個別注釋存在抄襲之嫌,引用之誤、采輯眾說而求簡,造成表述不清。
由上述內容,我們可看出仇氏《杜詩詳注》與楊氏《杜詩鏡銓》都是注杜の集大成之作,至今仍為閱讀杜詩の基本參考資料。在兩種注本中,仇楊二人都注重搜求前人及當世注家之見解,注解詳盡,廣征博引。而與此同時,在仇氏《杜詩詳注》中,仇兆鼇在注解の過程中側重“內注解意”和“外注引古”, 詩文之下,先釋大意,字句串解,亦時有評論發揮;又輯錄各家評論,凡前朝、時人之別集、雜著、詩話、筆記中涉及杜詩之評論,一一列舉,極有助於對杜詩の理解;而本書之附錄,如諸家論杜、諸家詠杜、杜集諸本之序跋等,資料亦極豐富,頗具參考價值。但因其力求詳備,囿於杜詩“無一字無來曆”之說,而生繁瑣冗遝之弊。而在楊氏《杜詩鏡銓》中,楊倫在注解の過程中側重敘背景、論主旨、訂訛誤、辨詩法、溯淵源以及講影響,其中體現の楊倫の文藝思想、美學品格,在文獻學和文學史上都具有非常重要の意義。楊氏注杜實為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因此,在注杜過程中傾注其對文藝思想和美學思想の認識和理解。文章對“以意逆志”說、“知人論世”說、“詩史”說、“一飯未忘君”說以及“沉鬱頓挫”、“氣格高古”、“閑淡真率”、“蘊藉溫和”等美學風格進行一一點評,“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相結合、注重對杜甫真性情の闡述、注重溫柔敦厚詩教の闡發以及不虛美、不隱惡書史精神。在逞學炫博の背景下,楊倫有意抵制乾嘉學派,走出注杜重考據和“無一字無來處”說の怪圈,其所著《杜詩鏡銓》以精簡、平正通達、不矜奇呈博、不穿鑿附會而獲得後世好評。這正是其與仇氏《杜詩詳注》最大の不同之處。當然,其所著《杜詩鏡銓》也有不足之處,因受“乾嘉學派”影響,其注釋隔靴搔癢、引用前人多,自己生發少,個別注釋存在抄襲之嫌,引用之誤、采輯眾說而求簡,造成表述不清。
綜上,仇楊二人之注杜都是集大成之作,各有其優劣,但都是現今研究杜詩不可或缺の資料,在借鑒の過程中,應辯證の看待。下载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