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稿日期：2008 - 09 - 04

作者简介：陈 真（1954 -），男，湖北武汉人，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对西方哲学本质的再认识

陈 真

（南京师范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7）

摘要：文章根据西方哲学的传统，重新探讨了哲学的本质，强调哲学更像是一种理性反思的活动，而不是

现成的知识体系。哲学智慧代表的更多的是一种能力，而不仅仅是知识的记忆，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往往善

于挑战人们习以为常或认为理所当然的意见和看法，善于摆事实、讲道理，善于发现事物的本质和。

按照西方传统，哲学可以定义为一种追求关于世界和人生意义的根本性问题的确定性认识的理性反思活

动。哲学的社会功能和主要价值在于反对教条主义，培养创新能力与创新精神，开拓新的研究领域，提高

辨析概念和缜密论证的能力。

关键词：哲学的本质；哲学的定义；西方哲学智慧；哲学的价值

中图分类号：B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 - 5124（2008）06 - 0025 - 08

有学者指出，中西哲学的对话存在着某种“屏障”，［1］这个问题不光反映在中西哲学的交流中，也

反映在对西方哲学史的解释和评价上。造成这种“屏障”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根本原因是我们许多学者对西方哲学本质，或者说对哲学本质的理解和西方学者的理解不同，这种不同不仅形成了中西哲学交流的“屏障”，也造成了我们和西方哲学家对哲学的社会功能和价值，以及哲学的研究方法等看法的不同。重新认识西方哲学本质不仅对于克服中西哲学对话的“屏障”，促进哲学层面上和国外学者的思想交流有意义，而且对于重新认识哲学的社会功能和价值，防止哲学研究的教条化或宗教化，对于克服纯思辨式的或“投机”式的哲学研究的倾向，以进行更有成效的哲学研究，特别是对于培养中华民族的有独创性和批判性的思想家、理论家和哲学家，乃至于促进文科教育和其他学科的健康发展也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哲学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在西方恐怕也是一个有争议的哲学问题。20世纪60年代末，美国曾出 版过八卷本的《哲学百科辞典》，其中对哲学做了一个较长的解释，但缺少一个简单明确的定义。目前网上的《斯坦福哲学百科辞典》和《互联网哲学百科辞典》都没有“哲学”的词条，可见给哲学下一个能为各方所接受的定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本文试图根据西方哲学的传统对哲学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希望这个定义能够很好地解释西方哲学史和当代西方哲学家的哲学活动。①

一、哲学智慧的特征

西方的“哲学”一词源于古希腊文，原意是“爱智慧”的意思。那么，什么是智慧？智慧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心理或心灵的属性。它不同于其他的一些直接可观察的属性，如红、方、圆、香等。它类似于玻璃的“脆”那样的属性，正常情况下看不见、摸不着，但在一定的条件下却可以表现出来。如用锤子一砸，玻璃就会破碎，这样，“脆”的属性就表现出来了。这并不是说锤子没有砸以前，玻璃的“脆”的属性就不存在。在没有砸之前，玻璃“脆”的属性就已经在那里了。一个人的“智慧”也是一样，平时看不见，但在一定的条件或环境下就会表现出来。比如，古力下围棋的智慧就远超常人。这种智慧平常看不见，但一到比赛，这种能力就表现出来。这并不是说他没下棋时就没有这种智慧。在没有下棋的时候他的这种智慧就已经在那里了，下棋只是提供了表现这种“智慧”属性的机

会罢了。类似“脆”和“智慧”这样的属性还有诚实、善良、勇敢等。这类属性有时称为“倾向性属性”或“心理倾向”。

智慧作为一种能力不等同于知识。这里所讲的“知识”是指命题知识。如“我知道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就是一个命题知识。命题知识涉及到对事物的判断，而智慧指的是一种能力，而不是指对事物的判断。判断可以有真假，而能力只可以具有或不具有（虽然对一个主体是否有能力的判断可以有真假）。能力不同于命题知识。如，一个人可以有保持自行车平衡不倒、连续运动的能力，但他未必了解保持平衡的物理学的命题知识。一个人可以把孙子兵法背得滚瓜烂熟，但他未必知道怎样运用。尽管智慧需要一定的知识才能得以运用，甚至智慧本身也需要一定的知识作为其先决条件，但它和命题知识不是一回事。西方哲学家既爱智慧，也爱知识。但比较而言，他们似乎更注重智慧，而非知识。

那么西方哲学的智慧究竟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呢？按照“智慧”的希腊文的原义和在古希腊的用法，一个有哲学智慧的人往往具有如下三方面的特征：

第一，不受人们普遍接受的看法的约束，敢于挑战权威和一般人认为理所当然的意见和看法。一个有哲学智慧的人是一个具有怀疑和批判能力的人。从笛卡尔的“怀疑一切”，到康德的三大《批判》，直至今天西方的非理性主义和认识论中的怀疑主义，无不体现了这种批判、怀疑的精神。由于有哲学智慧的人常常挑战传统和反潮流，所以他们的言行在常人眼里往往显得有些古怪。以“西方哲学之父”苏格拉底为例，②据柏拉图的《申辩篇》记载，苏格拉底受审时的主要指控是：他“犯有搅乱是非之罪，他探究天上和地下的事物，以弱理击败强理，并要他人效法他”。③导致他受审的最初原因起因于德尔斐大庙的神谕。苏格拉底有一个叫凯勒丰的朋友，他去德尔斐大庙求神谕，传达神谕的女祭司答称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苏格拉底知道后感到非常困惑，因为他认为自己一无所知，而神又不可能撒谎。因此，他到处访问以智慧出名的人们。首先，他去请教一位被许多人认为是有智慧的政治家，这位政治家也自认为很有智慧。苏格拉底通过询问之后发现他其实没有智慧。于是苏格拉底将自己的看法告诉了政治家，结果让政治家恨上了他。接着他又去访问了更有名气的、自认为有智慧的人，结果让他大失所望，他发现这些自称有智慧的人其实并没有智慧。最后他发现他比别人更有智慧仅在于：其他人不知道他们自己不知道，而苏格拉底知道自己不知道。直到今天，西方哲学家们所表现出来的智慧主要也是这种苏格拉底式的智慧，即他们往往最早察觉人们普遍接受的信念中的问题，指出问题所在，并成功地推翻了它们。

第二，善于摆事实、讲道理。疯子或神经有问题的人也会挑战人们普遍接受的观念，也会挑战权威。但具有哲学智慧的人和他们不一样，具有哲学智慧的人有理性，甚至比一般人更有理性。所谓有理性，一是说他们凡事都有理有据，凡事都能举出理由来，二是说他们善于推理和论证。哲学家和疯子、白痴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摆事实、讲道理，在于他们能够提出理由证明他们哪怕是异想天开的想法。正是由于哲学家需要摆事实、讲道理，在西方哲学史上导致了所谓认识论和语言学转向。早期古希腊哲学以及后来的经院哲学对世界的本质都有许多假定。这些假定并不总是互相相容的。甚至也不总是和我们的常识一致。怎样判断它们正确与否？我们需要论证。我们需要回答：你怎么知道这一断言是正确的？对这类问题的回答自然而然使哲学研究的重点由本体论问题转向了认识论问题。正是论证的要求，导致当代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因为，论证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概念必须清楚。概念是否清楚取决于我们的语言是否清楚。为了弄清我们的语言是否清楚，我们必须对语言性质进行哲学的考察。

第三，能够发现事物的本质和。柏拉图在他的《国家篇》（旧译《理想国》）中，以苏格拉底之口，讲过一个著名的“山洞之喻”，以说明哲学智慧的这种性质。④有一群囚犯一生下来就被关进一个山洞深处的暗室，从来就没有接触过外部的世界。他们的头和身体都被锁链锁住，以致于他们只能向前看，无法向后看，他们只能看见前面的墙壁。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段矮墙，墙后是几个操纵傀第6期陈 真：对西方哲学本质的再认识27

儡的人，他们拿着木头、石头和其他材料做成的具有鸟兽人形的傀儡，学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们的背后有一堆篝火，火光将他们手上操纵的物体的影子投射到囚犯对面的墙上。这些囚犯以为这些墙上的影子就是真实的世界，并且坚信不移。假设有一位囚徒被解除了身上的锁链，转过了身体，看到了那些傀儡和篝火，如果有人问他，这些东西和他以前看到的影子，谁更真实，他可能会认为以前的影子更真实。如果有人硬将他拖出山洞，来到山洞外，看到阳光下的万物，当然，在开始时，他会感到阳光刺眼，不习惯，当他最终习惯了阳光下观察事物时，他会发现他在阳光下所观察到的事物要比他原来看到的影子真实得多。如果他返回山洞，告诉他原来同伴事实的，他的同伴会相信他吗？不会。如果他想极力解开他同伴的锁链，并把他们带出山洞，假如这些囚徒有可能抓住他，这些囚徒就会处死他。这个逃出了山洞，发现事物的人就是哲学家。不幸的是，这位囚徒的命运正是西方哲学之父苏格拉底的命运。“山洞之喻”试图说明只有哲学家才能接触到事情的本质和，发现事物的本来面目，或者说，发现事物的和本质是哲学家的任务和使命。

总之，表现西方哲学智慧的批判、怀疑的精神从古希腊一直延续到今天。这种批判怀疑的目的是为了发现事情的。哲学研究如果缺少了这种批判怀疑的精神，就会失去生命力，也会失去其真正的价值。这也是为什么西方的哲学学术讨论会无一不是某种形式的“批判会”。一个好的哲学家往往是对不利于自己理论的理由了解最充分的哲学家，有时比自己的对手更了解对自己不利的理论的力量，并将其击败、驳倒。

二、西方哲学的本质

那么，究竟什么是哲学呢？上面关于智慧的讨论已经在相当的程度上说明了什么是哲学，但我们还需要更清晰的定义。人们往往将哲学理解为一个个的理论体系，这些理论体系就是“概括”和“总结”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知识，这种看法不符合西方哲学史（因为远在以牛顿力学为标志的现代意义的自然科学和其他社会科学产生之前哲学就已经存在），更谈不上抓住了西方哲学的本质。“哲学”按其原来的本意就是“爱”智慧，而不是“有”智慧（知识）。“爱”代表的是一种追求和过程，一种动态的思维活动，而不是一种静止的、现成的体系。西方哲学自柏拉图以来，实际上是一种追求确定性的理性反思活动。冯友兰先生通晓中西哲学，他将哲学定义为对人类精神的反思，［2］这种反思也是一种思维的活动。因此，我们将西方所理解的“哲学”定义为一种理性的反思活动。准确地讲，哲学是追求关于世界（包括世界中的各种事物）和人生意义的根本性问题的确定性认识的理性反思活动。这个定义中有三层意思需要加以说明。

第一，我们可以对任何事情都进行理性反思，但并非任何问题的理性反思都是哲学活动。只有对“根本性问题”的理性反思活动才是哲学活动。这里所说的“根本性问题”是指隐含在我们日常生活和具体科学中未加反思或证明的假设或前提。这类假设或前提往往不是显见的，并且随着人类的认识的发展而变化。哲学家的任务是思考或质疑这些隐含的假设和前提，发现并思考这些前提正是哲学家的智慧之所在。例如，在古代，特别是前苏格拉底时代，人们认为自然和人类社会冥冥之中的主宰是神。当时的人们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无可怀疑的。但早期的哲学家质疑这种假设，并试图用新的假设，如水等自然物来解释自然。又比如，人们一般都认为他们理解下面这个句子：“一夜情是不道德的。”说这句话的人一般都假定他们已经了解“道德”的含义。但哲学家们发现这个假设并不成立。我们并不完全了解“道德”一词的含义。日常生活中的人们往往在并不了解他们所用的语言的含义的情况下使用他们的语言，也常常将一些没有道理的命题当成是有道理的命题。所以，日常的人们容易盲从。但哲学家不一样，哲学家常常发现这些预设的前提的问题，因此，他们需要质疑。需要质疑的前提或假设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当这些前提和假设的问题解决之后（或得到证明，或被推翻），它们有可能成为科学的一部分，但又会有新的假设和前提，其中不少也值得质疑。在神的时代，人们并不考虑自然有无规律，因为一切都是神的意志所决定的，自然是否存在着不依赖于神而存在的规律就成为一个哲学问题。但如果今天有谁还在苦苦思考这个问题，或认为这是一个重28 宁 波 大 学 学 报（人 文 科 学 版）2008

大的发现，人们可能会认为他不过是说明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谈不上重大发现，谁要声称这是他的重大发现，我们可能会认为他神经有问题。好的哲学家一定是去谈论一些更需要谈论的问题。任何对象都可以成为哲学反思的对象，上至天文地理，下到一夜情杀鸡宰羊等日常生活琐事，只要所思考的问题是人们认为理所当然但从没有认真思考过或辩护过的问题。这样理解哲学可以解释为何“死刑是否应该废除”，“一夜情是否是道德的”等都可以成为哲学——更准确地说哲学的分支伦理学——所研究讨论的对象，尽管这些问题的解答并不需要涉及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与总结，因为这些问题过去都没有认真反思过，并且其中都包含了我们没有认真反思过的假设和前提，如“道德”和“应该”的含义。

第二，对根本性的问题进行思考并不是漫无边际的。对根本性的问题的漫无边际的思考可以是文学，但决不是哲学。哲学不是胡思乱想，而是要追求确定性的认识。即使是相对主义，怀疑主义，它们也要追求相对主义的确定性和怀疑主义的确定性。什么是“确定性”？一个事物或信念是确定的，当且仅当它的真是无可质疑的。⑤比如，“现在我面前有两只手”，这个命题的真就是无可质疑的。这里所说的“无可质疑”不是指主观上的无可质疑，因为主观上可以对任何客观上确定无疑的事情进行质疑，而是指客观上无可质疑，即这种无可质疑是有充分理由的或是得到充分辩护的。自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哲学活动都是为了获得有关真、善、美的确定性的认识。柏拉图认为知识必须是确定的。在他看来，有真的信念并不等于有了知识，因为真信念并不确定，有可能只是一个幸运的猜测。举一个例子，假定我们面前有两个大小差不多的西瓜，我们的目的是要选择最大的一个，我们相信其中一个最大，我们的信念可能为真，但也可能为假，让我们进一步假定我们的信念事实上为真。在柏拉图看来，即使我们的信念事实上为真，也不能说明我们真的知道其为真，我们的信念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幸运的猜测，并不确定，随时有可能改变。为了保证信念确定为真而不仅仅是一个幸运的猜测，我们必须对其进行辩护、论证。在上述的例子中，如果我们将两个西瓜放在秤上称一称，就能证明我们的信念为真。这时，我们才能说我们真正知道我们的信念为真。柏拉图认为只有经过辩护的真信念才能成为知识，故他将知识定义为得到辩护的真信念。⑥柏拉图的这一看法形成了西方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的传统，即将哲学看成是追求确定性的理性反思活动，当代西方哲学研究依然保持了这一传统。这一传统使得西方哲学能够成为科学之母，能够不断产生确定性的知识，如物理学、心理学、逻辑学等。⑦

第三，追求确定性的哲学理性反思活动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澄清概念、命题的意义和所讨论的问题。其二，进行推理论证，以证明或反驳观点。

澄清概念和命题的意义是论证和确定其真假的前提。澄清概念或命题意义本身往往也意味着问题研究的深入。比如，“世界运动是有规律的”就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澄清其含义的命题。它究竟是指 “世界任何事物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还是指“世界上一部分事物的运动是有规律的”？其中“规律”是指具有因果必然性的、决定论意义上的（即给定了某个原因就只能有某个结果意义上的）“规律”，还是指包含了几率或非决定论意义上的“规律”？这个规律指的是自然界本身就有的，还是人们所发明的、用以解释自然现象的理智的技巧？显然，对这个命题意义的分析和追问表明我们对这个命题的意义并不是完全清楚的，而一个不清楚的命题是难以真正确定其真假的。如果我们继续争论一个意义实际上并不清楚的命题，往往会陷入没完没了的假争论，或反复讨论同一个问题而没有任何进展。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能够澄清其含义，也标志着我们认识上的某种进步。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哲学家们不断地发现人们以为清楚明白的概念或命题并不清楚明白，又不断地将不清楚明白的概念或命题变成清楚明白的概念或命题，人们的认识才不断取得进步。

如前所述，哲学家挑战教条、挑战常识、挑战权威，但这种挑战不同于无理取闹，不同于挑战人类普遍公认的并且得到辩护的观念和价值，因为哲学家的挑战需要摆事实、讲道理，需要推理论证。推理论证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根本性的标志。⑧亚里士多德说过，“人是理性的动物”，这里所讲第6期陈 真：对西方哲学本质的再认识29

的理性主要指推理的能力。我们对过去的知识，对恐龙的知识，以及对未来的知识，对太阳总有一天会灭亡的知识都是建立在推理基础上的。推理分为演绎推理和归纳推理（后者包括寻求最佳解释的推理），但实际的推理过程，特别是涉及到挑战人们已经普遍接受的命题的推理过程远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尤其是，人不仅是理性的动物，也是情感的动物，因此，受情感因素的影响，推理的过程中会发生各种可能的逻辑谬误。人也是社会的动物，因此，人的推理也受各种社会因素的影响，比如权威意见，流行观点，政治人物有意操纵的，个人或集团的利益等。西方哲学家一般都是运用推理能力的专家，他们不少人同时也都是专门研究推理的专家。事实上，逻辑学——关于推理艺术的学问——就是由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所创立的。哲学家应当是最能够思考、最能够摆脱各种情感因素和社会因素的影响、最能够发挥人的推理能力的人。

三、重新认识西方哲学本质给我们的启示

重新认识西方哲学的本质，将哲学理解为一种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问题进行理性反思的活动，不仅可以合理解释西方哲学史和当代西方哲学的许多现象（如同前一部分所述），不仅可以促进哲学层面的中外交流，而且给予我们许多重要的启示：

首先，哲学研究应当反对教条主义。哲学的奥妙或价值就在于能够发现人们所不能发现的问题。熟知不等于真知，如同法国谚语所说：“鱼所最难看到的是水。”⑨而常人所最难察觉的问题是那些我们从懂事开始就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或基本假设，如果对这些假设缺少反思，它们就会成为教条，束缚我们的思想。哲学应当是最善于对人们普遍接受的、认为理所当然的假设或教条进行理性反思的思维活动。这种反思活动在最开始的时候，往往是挑战或者怀疑人们既有的观念，包括权威的观点。在西方哲学史上，每一位杰出的哲学家无不是破除当时教条的典范。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是破除当时神话教条的典范；苏格拉底是破除人们自以为自己有智慧的教条的典范；柏拉图是破除感知认识（或常识）教条的典范；笛卡尔是破除人们认为没有确定性认识的典范；休谟是破除经验主义教条的典范；马基雅弗利是破除当时的道德教条的典范；霍布斯是破除当时人们认为道德和国家依赖于神学的教条的典范，如此等等。对人们公认观点的有理由的挑战实际上是对人们所信奉的教条提出挑战。教条总是束缚人们的思想，因而破除教条总是具有积极意义的事情。在古代，人们普遍认为自然界为神灵所统治，挑战这种教条，带来了人们思想的，认识的进步。在20世纪70年代，人们也曾信奉过“两个凡是”，还信奉过社会主义经济只能是计划经济，这些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假设和前提阻碍了人们的思想和认识的进一步深入，也阻碍了社会的进步和发展，所以需要破除。我们生活中有许多还没有发现的不合理的教条，而学习哲学或从事哲学研究应当可以帮助我们发现这类教条及其问题，破除它们，从而推动人们对世界认识的深入，推动社会进步。哲学本质上就是批判性的，哲学的批判性思考的价值就在于通过不断地自我批判防止认识的僵化，防止教条主义。

西方哲学的积极的社会功能之一就是反对教条主义，可以说哲学是教条主义的天敌。教条主义在西方主要是以宗教或神学的信条表现出来。宗教和神学将人们的认识通过偶像崇拜的形式固定下来，变成教条，阻碍人们对事物的认识。在中世纪时，神学渗透到哲学研究当中，凡是被认定是上帝的旨意的信条都是不能被挑战的，从而成为束缚人们思想的教条。因而西方哲学家反对教条主义往往首先强调哲学和宗教的区别。美国哲学家杜卡斯曾说过：“哲学的功能不是关于正义和崇拜的教诲或训诫，而是启蒙。哲学教授的任务是讲授，而不是传道。哲学家像科学家一样，不是牧师，而是研究者。”⑩哲学和科学的任务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即追求事实和研究怎样才能最好地实现这一目的。罗素曾将哲学和神学、科学进行过一番比较，他认为哲学是神学和科学之间的“无人之域”，“它和神学一样，包含着人类对于那些迄今仍为确切的知识所不能肯定的事物的思考；但是它又像科学一样是诉之于人类的理性而不是诉之于权威的，不管是传统的权威还是启示的权威。一切确切的知识——我是这样主张的——都属于科学，一切涉及超乎确切知识之外的教条都属于神学。但是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还有一片受到双方攻击的无人之域；这片无人之域就是哲学。”［3］罗素的这30 宁 波 大 学 学 报（人 文 科 学 版）2008

段话主要想说明哲学的性质，但也可以让我们认识到宗教中所包含的教条主义特征，即一切问题的答案都诉诸于不可讨论和怀疑的权威。而哲学智慧的本质之一正是在于怀疑和挑战这样的权威或类似这样的权威。这就是为什么尽管美国的普通大众大多数都是有神论者（据说70％的美国人都是徒，90％的美国人信奉上帝或神），但美国大学哲学系的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学者都是无神论者。

第二，哲学研究和训练应当有助于培养我们的创新精神。随着中国的改革开发，西方发达国家的中国留学生与日俱增。据最近的媒体报道，多位外国教授对中国留学生的评价是：勤奋，但普遍缺乏挑战精神，按照德国柏林自由大学的迈卡钦教授的话说，他们“聪明、礼貌，但他们似乎对教授、对权威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拜感，而这对培养创新思维是不利的”。⑪中国留学生的这种情况不能不说是反映了我们哲学教育或文科教育的某种缺陷。西方发达国家的文科教育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使受教育者保持对社会的批判能力（从而保持社会自我反省的能力）以及学术研究的创新精神，而哲学课程则在培养受教者的批判精神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这是因为其他理工科的课程主要是传授既有的成熟的知识及其应用，批判性的、开拓性的思维方法并非这些课程的主要内容，也并非其主要目的。而文科的其他课程或多或少也都是以传授既有的成熟的知识为主，唯有哲学课程其主要目的就是培养学生的思考和批判性精神，其内容基本上都是讨论有争议的问题和不成熟的理论，不论是给本科生还是研究生开设的哲学课程（除了逻辑课程以外）都是以批判各种各样的哲学理论为主，这种批判是一种自由的不受任何教条束缚的批判，对培养受教者的自由自在的批判精神、开拓精神及自主的人格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西方哲学课程往往讨论的是其他学科所预设但并不去怀疑和反思的概念和假设。以概念为例，其他学科一般都将“时间”、“空间”、“原因”、“善”、“真”、“心”、“我”等概念的意义看成是明了的并且是理所当然的，但哲学家并不这么认为，而是继续分析和争辩其真正的含义。以假设为例，通常人们将如下假设看成是理所当然的：通过知觉可以获得关于物理秩序的事实；逻辑法则对这个物理秩序是有效的；存在着事情发生并且我们可以进入的公共的空间和时间；凡事都有原因，等等。但哲学家则质疑和反思这些假设。⑫这样的哲学教育自然而然地促进了受教者在学习其他文科课程和理工科课程中的怀疑精神和创新精神。因此，重新认识西方哲学本质可以帮助我们改进我们的哲学教学，乃至文科的教学，鼓励和提倡批判性思考，这对于保证一个民族的开拓性和创造性的活力是必不可少的。

第三，哲学研究应当不断开拓新的研究领域和认识领域。迄今为止，西方哲学所研究的问题以及所提出的理论从来都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不断提出新的问题，新的理论，产生新的学科和研究领域。这一点不难理解，因为按照西方的传统，哲学是对人们还没有对其进行充分理性反思的“根本性问题”的理性反思活动，因此，这种研究活动几乎从一开始就是开拓性的，对人们没有察觉的教条的挑战并破除人们自以为正确的教条往往意味着发现新问题和新的认识对象或新的研究领域。罗素说：“科学告诉我们的是我们所能够知道的事物，但我们所能够知道的是很少的；而我们如果竟忘记了我们所不能知道的是何等之多，那么我们就会对许多极重要的事物变成麻木不仁了。”［4］哲学的主要任务之一应当是发现并指出何等之多的极其重要的东西是我们自以为知道而实际上并不知道的，以避免思想上对许多极其重要的问题的麻木不仁。

第四，哲学研究应当讲求概念的清晰、论证的缜密和证据的充分。概念和命题的过于含混不清几乎是目前哲学和许多社会科学研究中普遍存在的问题，这导致大量无效的劳动，也掩盖了大量无效的劳动，因为不清楚，所以旁人也很难判断是否无效。这使得真正有效的哲学研究、哲学争论和思想交锋成为不可能，而真正的哲学研究方面的进展或某种程度的共识都是在激烈的争辩和思想交锋中产生的。所以，有意义有效果的哲学研究应当讲求概念的清晰，尽管概念的清晰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论证不仅仅讲究论证推理的过程不要出现逻辑谬误，更要讲究证据。这并不是说哲学家要像科学家那样去做实验收集证据，像社会学家那样通过调查去获得证据，而是说哲学家要注重证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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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无视证据（即经验的事实），无视现实，无视现实的问题。哲学家尽管运用抽象概念，讨论抽象的道理，但哲学家和科学家一样，都追求真，追求确定性的认识，因此，哲学家和科学家一样，对自己的命题和观点也需要证据（除了极少的观点的真可以通过逻辑检验外，大量的哲学命题都是可以也应该通过经验命题加以检验）。哲学推理论证讲究证据至少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第一，哲学的命题或假说本身应当能够蕴涵可以得到检验的经验的命题并且是可以否证的。⑬“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实际上预设了被检验命题首先应当是经验上可验证的，否则就仅仅只是一句口号。原则上无法验证的哲学思想是无法进行讨论的，也是无法真正取得进步的，很容易陷入教条主义或纯思辨的哲学。容易陷入教条主义是因为教条主义最害怕经验的验证，无法验证的命题正好给教条主义留下了避难所和防空洞。无法验证的命题也可以进行合乎逻辑的推演，但这种推演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思辨的哲学。“思辨”的英文是“speculation”，和“投机”的意思相同，即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进行断定或决策。这样的思辨哲学由于没有办法检验，因而没有办法帮助我们认识真理或现实，因此是没有前途的。当代西方哲学家也讨论价值、实践理性、实践理性的根据、理由的力度等抽象的问题，但他们经常举经验的例子说明或证明他们的理论，或分析经典的案例，从中找出合乎事实或能够解释事实的原则。在争论时，通常也是通过举例来反驳对手的理论。第二，讲究证据就不能无视经验的反例，不能无视不利的事实，无视事实会导致虚假之议。虚假之议在文学上可能会丰富我们的想象力，带来美感，比如，金庸的武侠小说虚构的武侠世界也有自己的逻辑，也可进行合乎逻辑的推理，通常情况下，内力越强，武功越高，内力是随着时间的长短而逐步增高的，如果遇到灵丹妙药凭空增加几十年功力也是不成问题的。但如果真的以这种虚构的故事去劝说现实中的散打运动员或拳击运动员去寻找这样的灵丹妙药，那就是在害人了。无视事实的理论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灾难，这已经为大跃进和所证实。即使无视事实的理论不会立刻给我们带来伤害，但无视事实本身也会大大降低理论本身的说服力和实际效力。比如，如果我们明知某种道德教育的效果几乎是等于零，但我们依然不变地进行同样的道德教育，这种道德教育即使有再多的理论上的“证明”也是无效的。无视事实也会影响到有意义的理论创新，因为对我们认识事物本来面目有帮助的创新理论往往都是正视事实的结果，比如，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理论是科学社会主义发展过程中一个极大的理论创新，这一创新正是正视事实的结果。

中华民族是非常勤劳和聪明的民族，我们完全可以从事具有创造性的、对人类有贡献的哲学研究，就像我们也完全能够从事有创造性的物理学研究一样，问题取决于我们的研究方法。事实上，中国从事哲学研究的不乏聪明才智之士，但坦白地说，由于方的问题，他们的哲学研究没有取得他们所应该取得的成就，许多问题以及提出的理论是没有前途的，因为完全脱离了实际和我们经验的实在。我们的哲学研究应当讲究概念命题的明晰、论证的缜密和证据的充分。我们在此做一个类比：中国人在20世纪初对物理学等自然科学还缺少了解，但仅仅过了50年，中国人就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杨振宁、李政道等人掌握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而这种方法是中国人过去所不了解的。同样，哲学上如果我们也掌握了正确的方法，那么，我们的哲学研究会更有成效，而这必将带动其他学科的研究，我们将会取得足以和我们经济上所取得的成就相媲美的思想文化上的成就。

注释：

①笔者曾有机会和密西根大学著名哲学家达沃尔（Stephen Darwall）教授交换过对哲学的看法，笔者的看法得到他的积极肯定。

②这并不是说苏格拉底是西方第一位哲学家，而是说他的思想直接影响和决定了后来西方哲学的发展，奠定了整个西方哲学的基础。

也有人称柏拉图是西方哲学之父。

③Plato，Socrates’Defense（Apology），19b-c，The Collected Dialogues of Plato，eds.Edith Hamilton and Huntington Cairns，New Jersey：Prince-

ton University Press，1961，p.5。中文翻译转引自汪子嵩、范明生、陈富村、姚介厚著：《希腊哲学史》卷二，人民出版社，1993年5月第1版，第365页。

④关于“山洞之喻”，见Plato，Republic，VII，514a - 521b，The Collected Dialogues of Plato，eds. Edith Hamilton and Huntington Cairns，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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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1，pp.747 - 753。

⑤参见“certainty and doubt”，《牛津哲学词典》（英文，布莱克波恩编），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60页。 ⑥参见Plato，Theaetetus，201c -d，and Meno，98，The Collected Dialogues of Plato，eds. Edith Hamilton and Huntington Cairns，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1，p.908 and pp.381-2。

⑦关于哲学和科学的关系，哲学和确定性的关系，可参见罗素的《哲学问题》第十五章和他的《西方哲学史》绪论。

⑧某些动物或许能够进行一些最为简单的推理，但它们肯定无法从事稍稍复杂一点的推理。

⑨该谚语转引自Elloitt Sober，Core Questions in Philosophy ，third edition，New Jersey：Prentice Hall，2001，p.7。

⑩Ducasse，“The Place of Philosophy in a University Education，”Brown Alumni Monthly Jan. 1930：p.1. Reprinted in Theodore Schick，Jr. and Lewis Vaughn，Doing Philosophy：An Introduction through Thought Experiment，the second edition，McGraw Hill，2003，p.49。

见2007年10月3日

《联合早报网讯》。 参见Brand Blanshard

（12 – 19），“The Philosophic Enterprise，”in The Owl of Minerva: Philosophers and Philosophy，ed. Charles J. Bo - ntempo and S. Jack Odell，New York：McGraw -Hill，1975：163 - 177.Reprinted in Theodore Schick，Jr. and Lewis Vaughn，Doing Philosophy：An Introduction through Thought Experiment，the second edition，McGraw Hill，2003，53。

“可否证”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有些命题看上去似乎也是经验可检验的，但却没有任何实际的经验内容，如“今天或是星期一，或不是星期一”。“四人帮”所鼓吹的有些理论也具有类似的特征。

参考文献

［1］丁立群，李晓娟.世纪之交的哲学自我批判[M ].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8.

［2］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一册[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9.

［3］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11.

［4］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12 – 13.

Reconsideration of the Nature of Western Philosophy

CHEN Zhe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7，China ）

Abstract:The article explores the nature of philosophy of the Western tradition. It argues that philosophical wisdom represents more capacity than knowledge and that a person with philosophical wisdom is good at challenging received views or opinions， justifying answers with reasons and discovering the truth or the real world （including the human world）. Philosophy can be defined as rational reflection on some fundamental issues or problems about the world and human life with the intention of looking for the answers with certainty. The value of studying philosophy consists in opposing dogmatism，cultivating creative ability，discovering the new areas of knowledge，and practicing capabilities of articulation and argumentation.

Key Words:nature of philosophy；definition of philosophy；Western philosophical wisdom；value of philosophy

（责任编辑 骆良钢） ⑪⑫⑬下载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