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第一个短篇《在密执安》是1921年在巴黎写的;就我所知,没有什么记录说明它当时引起过轰动。它和另外15个短篇一起收入题为《在我们的时代里》的集子;我也不知道有什么记录说明它引起了一场文学。不过确实有过一场文学。这些短篇虽然不如《没有女人的男人》一集收的短篇那么好,那么出名,从中却可以看到海明威的写法已经处于有意识的、高级的形成阶段。
这是个什么样的写法?它何以引起了一场文学?首先,海明威是个拿着一把板斧的人。
海明威所孜孜以求的,是眼睛和对象之间、对象和读者之间直接相通,产生光鲜如画的感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斩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他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他删去了解释、探讨、甚至于议论;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清除了古老神圣、毫无生气的文章俗套;直到最后,通过疏疏落落、经受了锤炼的文字,眼前才豁然开朗,能有所见。
但是海明威这样净化文风,还不限于写景的范围。在他以前的一个世纪,长篇小说的对话向来都给一大套精雕细镂的老规矩压得东摇西摆,迈不开步。长篇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居然活了下来;短篇却一直岌岌可危。按照这套老规矩,角色说的话要具备作家所强调的抑扬顿挫、风味、情绪、含意。于是:“他带着明显表示的愤怒又重复了一遍”;“她鼓起勇气,用忧郁的音调说”;“他犹豫不决地宣称”;“他声音惊恐、结结巴巴地讲”;“他夹进来说”;“他低声笑着插了句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文字填料一块块塞满了上起狄更斯、下至四辨士平装本的每篇小说中的人物交谈。
海明威把这套老规矩一扫而光。代替它的,只是他自己靠选词适当来促人联想的本领,以及文字的先后顺序──不管角色心里所感觉的,谈话中所吐露的是愤怒、遗憾、绝望还是柔情,说得是快还是慢,是意在嘲弄还是表示痛恨。一切语调和情绪都隐含在似乎偶然间仓促作出的字句安排中(“我觉得挺好,”她说。“我没有什么不舒服。觉得挺好。”);海明威对读者唯一的请求,就是同他合作,把握住这些语调和情绪。
也许没有一个新教徒能冒充理解天主教徒的心灵;也许正是由于天主教的缘故,海明威始终专注于死亡的主题。他的短篇看起来好像写了各色各样的主题:拳击、斗牛、违法手术、打猎、战争、捕鱼;所有这些都是涉及体力的主题。而其实海明威只有一个主题──死。它潜伏在绝大多数他的短篇小说背后;它是《午后之死》的整个问题所在;它是《永别了,武器》坚持不移地向之步步逼近的高潮。就海明威而言,肉体的活跃和肉体的绝灭这一对孪生观念是吸引极强、永不消减的磁性所具有的两股力量。正像他在《午后之死》中说的:“一切故事,讲到相当长度,都是以死结束的;谁要不让你听到那里,他就算不上一个真正讲故事的人。”所以死亡是反复出现的主题;对于死的忧惧使海明威老想畏避,正如想到自己爱动感情使他老想畏避一样,直到最后他不得不写这个主题:《杀人者》中暴徒们要行凶把人弄死,《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个汉子由于坏疽而渐渐死去,《白象似的冈峦》中写人畏死,《打不败的人》中写斗牛士怎样看待死,《世界之都》中写西班牙男孩怎样看待死。有一个时期,在一些短短的速写里,他避开了它,但是肉体生而复灭这个永恒矛盾的磁力迟早又把他拉了回来。尽管由于误会,他的散文作品招来了铁石心肠、无可救药的恶名,而在这层散文的硬甲下,却以旋律的逐渐低沉透露了死的哀愁:
两个男仆抬起了帆布床,绕着那些绿色的帐篷兜了一圈,然后沿着岩石往下走到那片平地上,走过那两股浓烟──现在正亮晃晃地燃烧着,风吹旺着火,野草都烧光了──来到那架小飞机前。
在这样一段文字的后面或者说下面,有一种出于个性、别人永远无从效法的节奏,有一种本人独具的节奏、个人内心的悲郁、对于死的深沉忧惧。这一点正是大西洋两岸上千个海明威的模仿者再学也学不到家的:因为这些小海明威们被他那平易粗放、街头硬汉般的文风所吸引,如雨后春笋,到处破土而出──这些只识皮毛的临摹快手为数上千,却谁也不懂得,像契诃夫曾经指出的,一个人写得越冷静越不露声色,作品产生的感情可能越深刻越动人。其实海明威很容易受到情绪的感染,因此他总是努力把他自己,把他的思想和感受从作品表层上铲掉。由于这个缘故他遭到奥尔德斯·赫胥黎先生奥·赫胥黎(14—1963),英国小说家、随笔家。达尔文的战友、《天演论》作者托马斯·赫胥黎之孙。的谴责。这位先生写下海明威一心要脱离正规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简直就是干枯理智的化身;赫胥黎指责海明威属于那一类“知书达理的人,他们千方百计假装愚蠢,掩盖自己受过教育的事实”。
海明威对此作了答复,而且答复得好:
作家写小说应当塑造活的人物;人物,不是角色。……如果作家想写的那个人物谈论旧时代的大师,谈论音乐,谈论现代绘画,谈论文学或者科学,那么他们就应当在小说里谈论这些问题。如果人物没有谈论这些问题,而作家叫他们谈论,那么这个作家就是一个伪造者;如果作家自己出来谈论这些问题,藉以表现他知道的东西多,那么他是在炫耀。不管他有多好的一个词儿,或者多好的一个比喻,要是用在不是绝对必需、除它无可替代的地方,那么他就因为突出自己而毁坏了他的作品。
这段话实际上既是猛然一击,反驳了赫胥黎和那些受到了过多教育、觉得现实生活处处都俗不可耐的才智超群之士,又是一篇自白,为海明威本人和他的写作主张作了辩护。海明威本来可以补充一句:别说写个活人,就连除了充当分析家手术台上的生物解剖标本而外,还有点感情血肉的一个角色,赫胥黎也没有写出来过。他本来还可以说,他自己虽然主要写的是不久要死的一些人,而赫胥黎笔下的角色,还没等赫胥黎来写,就已经死了。事实上他补充的,是下面的话:
小说中的人物不是靠技巧编造出来的角色,他们必须出自作者自己经过消化了的经验,出自他的知识,出自他的头脑,出自他的内心,出自一切他身上的东西。
作家的目标和意图不能比这说得更清楚了;而且在我看来,如果需要证明的话,这里已经决然无疑地证明了,所谓海明威铁石心肠(就是说,没有感情、哑巴、麻木等等)的传说从来没有任何事实根据。海明威明白,也极有必要使所有短篇小说家都明白,要在纸上表达很多很多东西而又一字不写这些东西,是可以做到的。倘能预先不必像收支对照表那样在一张白纸上分栏写满描写词汇,而能传达情绪和气氛,掌握暗示的艺术,用一句话说明两件或者两件以上不同事情的艺术,那就把短篇小说家要干的活完成了多一半。因为海明威凭着一种简洁利落的新风格掌握了这门活计,废除了一大堆向来被认为决不可少的文学道具,所以他曾经是而且至今还是一位极其重要的作家。下载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