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凤
(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65)
摘 要:贾平凹的小说蕴涵着深厚的传统文化意蕴,这造成了阅读效果上的独特与生动,同时也导致了言说上的含混、朦胧与多义。从道家文化角度对其作品中的道士、隐士形象进行解读,从而揭示作者创作思维的深层内蕴,即运用道士、隐士作为象征性符号,传达出对现实社会矛盾的关注,以及对现代人们惶惑心态的独特性思考与焦虑。
关键词:道士;隐士;道家文化;符号
中图分类号:I2071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55(2007)01-0071-04
贾平凹的小说蕴涵着深厚的传统文化意蕴,其中弥漫着的中国古代哲学、文学、美学的意蕴有时让人留连再三,拍案叫绝,有时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难以言说。一位学者曾这样评价他的作品:“他从对中国古代文化的混沌感受中,感性地融合性地接受了中国的古典哲学,其中既有儒家的宽和仁爱,也有道家的自然无为,甚至有着陈朱理学对世界的客观唯心主义的认识。”然而,“在这种融合中,老庄哲学似乎占了较重要的地位,而禅宗的妙悟也使他获益良多。”[1](P223)“如何在中国的背景下来分析人性的种种缺陷,又能在作品中弥漫中国传统中天人合一的浑然之气,意象氤氲,那是我的兴趣所在。”[2](P2)诚然,如作家自己所言,其作品中,道家文化中“天人合一”的观念对其影响的痕迹处处可见。作者笔下有景美、人美的和谐图画,有自然物与人物命运的神秘对应关系,更有《怀念狼》中有关天地生人和谐的哲学思考,而最令人们感兴趣却也常常困惑不解的恐怕要算是作品中存在着的一些道士、隐士形象了。这些隐士、道士形象意蕴朦胧而丰富,既出现在其反映农村生活的作品里,也表现于他的城市生活题材作品之中。
道教来源于道家文化,二者之间存在着历史的渊源关系,因此,在广博的道家文化体系中深入分析贾平凹小说中的道士、隐士形象,对解读贾平凹小说创作思维的深层内蕴很有裨益。
贾平凹作品中存在着大量的道士、隐士形象,这与作者的生活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作家出生于陕西商州。陕西是一个道教大省,道教活动场所众多,仅商州地区就有17处。商州市的双乳山、玉皇顶、龙凤山,商南县的老君山,洛南县的仓颉庙,山阳县的小天竺山、祖师洞,镇安县的塔云山、仙宫娘娘殿、玉皇殿、祖师殿、一天阁、金顶等都是道教胜地。而仅贾平凹生活的丹凤县也有黄龙洞、松树涧、老姥庙等道教圣地。[3](P199)历史上著名的隐士商山四皓也曾隐居商州,深得后世景仰。贾平凹就曾在《〈逛山〉后记》中说到:“我的商州故乡贫瘠,有史以来并未产生过大的官僚,多有隐士和匪类,秦时四皓是大隐,匪盗著名的更不胜其数,他们恐怕属于贵而不富或富而不贵之流。我想这是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交错的,也是北方文化与南方文化过渡的商州这块地方的雄秦秀楚的风水所致。山中有明丽之光也有阴障之气凝聚不均所致。”[4](P423)
收稿日期:2006-05-11
作者简介:张保凤(1978-),女,河南淇县人,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教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
浓郁的道家文化氛围同民间普通百姓的生活相融合,从而形成独特的具有地方色彩的人文环境,使作家积淀了极为丰厚的道家文化底蕴,影响着作家的文学创作思维。
然而细加推究,贾平凹笔下的道士与隐士却并非仅是作家简单地对故乡生活的回忆与眷恋。尽管从叙事学角度看,他们还相对缺乏鲜明具体的个性特征,缺乏承担推动情节进展的重要功能,好似作家的闲笔;但看似闲笔却意义非常,作家是将他们当作象征性意象予以营造,“立象以尽意”,渲染的是小说的文化氛围和文化环境,从而传达出作家对社会生活的一种自我思考。
道士形象就是贾平凹刻意营造的一种文化背景符号。
中篇小说《故里》描写了玄虎山这个地方,山上与山下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山下村民的生活正在经受着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传统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规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然而玄虎山上道观里的道士却仍在一如既往地延续着千余年来的清规森严的生活方式,炼丹守精,潜心。作家对玄虎洞的环境描绘也颇似道家仙境,玄虎洞里有八具钟乳石,似人非人,体态阴柔,而洞中的两眼泉水则更为神奇,“下行一丈,入一口潭里,一支从左斜入,一支从右斜入,水便在潭中回旋。旋半圈,又反旋半圈,再从潭下沿的一个槽口流出,往洞外沟谷去了。潭的,两个半圆的核心处,则浮旋一堆白沫不散,长年经月的。”水的形态呈现出一个非常明显的太极图案,而作品主人公在玄虎洞里似梦的幻觉中,八具钟乳石也幻化为美丽的女仙为其父亲正采撷金丹。玄虎山上与山下地理距离并不遥远,但二者显然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中,作家将二者加以比较的用意是非常明显的。
《古堡》里的道士也是作为一种文化背景符号出现的。山上的老道士熟知地史艺文,精通经义,作为商鞅后裔的村民们对道长充满敬畏之情,凡有重大事情必上山烧香磕头,问卦占卜。与此相反,在山下,村民们却不相信同村张老大的改革事业,认为挖矿破坏了风水,从而导致山中白麝的出现,是不祥的征兆。于是村民们百般阻挠现实生活中象商鞅一样致力于改革的张老大的事业,最终导致了一幕幕悲剧的上演。山上的道观、道士与山下的世俗生活形成了一个对比,暗示了改革是现代中国社会的必然趋势,然而在人们心中遗留下的迷信、保守与封闭心理却难以在短时间内清除,它们势必会给改革事业带来重重困难。揭示出在两种文化的对比中,改革的时代里,改革或许容易,而人们文化心理的改革却要困难、复杂得多。
与道士形象不同,贾平凹小说中的民间隐士形象并不是作家刻意营造的文化背景符号,这些在城市或农村中具有传统隐士精神气质特点的一类人,是作家用来反映现代人们精神面貌的社会心态符号,具有浓厚的美学韵味。他们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类,“痛苦的追寻者”隐士形象。这些隐士具有共同的表现特征,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终平生之精力来试图破译人类命运的奥秘,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发现世界充满奥妙,变化无端,根本无法解释、预测,他们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遗石》里的林青云是一个还了俗的道士,他心无旁贷,终身的精力都放在研究能够破译人生奥秘的奇书《邵子神术》上,但是刚有进展就瞎了一只眼睛,随后他又在家中以竹摆八卦阵,但却始终无法揭开世事人生的奥秘;《废都》里的孟云房,一生寻觅各种方式来试图解析人的命运之谜,尽管因此而瞎了一只眼睛,但仍旧继续追求;《土门》中的云林爷有异秉,能预测世事,治疗疑难杂症,他艰苦地执守着乡村文明的最后一块阵地———土门,但是无论如何,最终也不能挽回乡村文明逐渐衰亡的命运而走上精神的道路。这些隐士形象都是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过渡时代中的苦苦追寻者,他们展开的是对人生、命运、宇宙奥秘的考问与思索,是在迷茫、疑问中苦苦追寻而不得的形象。
刘小枫在《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一书中谈到,现代性是“一种普世性的转换每一个体、每一民族、每种传统社会制度和理念形态之处身位置的现实性(社会化的和知识化的)力量”,它将“导致个体和社会的生活形态及品质发生持续性的不稳定的转变。因此在现代现象中,社会和文化的制度以及个体处身位置处于自己已然不知自身何在的位置。”[5](P2)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的冲击,必然使身陷其中的人们感张保凤:贾平凹小说中道士、隐士形象研究语言文学
到脚下土地的震荡,也必然要产生震荡所带来的疑惑与惶恐。因而,这种不知身处何处的惶惑与疑问成为这个特殊时代人们的总体精神征候。对此,人们必然要经历心路历程上的苦苦追求,试图解开这些时代的、文化的、心灵上的疑问。
由此可以发现,贾平凹塑造的这类追寻式隐士形象实际上是一个代表现代生活中人们疑问、惶惑心理的象征符号,是作家刻意营造的意象。这些隐士面对现代生活的巨大变化,试图解开对人生、命运的疑问,但最终却仍然是面对生存的世界感到疑惑与茫然。作家之所以通过隐士形象来象征这个大时代里人们普遍的精神状态,可以从以下两个角度探析。
首先,道家文化本身具有很大的模糊性,对其核心“道”并没有明晰的解释,“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故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6]而对于“道”的获得也主要是通过内心体认与感悟的方式进行。因而,道家文化在解析与传播中极易让人们产生疑问。作家在这里运用隐士形象,显然可以唤起读者对道家文化的先验,从而加深所要传达的“疑问”信息。
其次,道家文化的核心“道”,是无名、无形的一种神秘存在。人们只能通过“无为而无不为”的方式去感受、体悟,根本无法进行理性的认识与掌握。这同现代人对于人生命运之谜的疑问一样无法进行客观理性的解释。现代人由于找不到自己立足的历史文化位置,从而苦苦质疑、探求命运之谜,隐士也试图发现掌握人类命运的奥秘所在(即“道”)而穷其一生精力,但无疑两者都走上了失败的道路。
第二类,“安闲的旁观者”隐士形象。存在于贾平凹作品中的另一类隐士形象,不再对世界的奥秘苦苦追寻与考问,这些隐士对“道”的追寻,对人生命运的考问全部化解于世俗生活当中,通过自自然然的体悟方式而把握到了“道”的真谛,得到了心灵的安宁。
长篇小说《白夜》中的刘逸川性情上淡泊随意,会符令,懂道术,能预测祸福,会治病,处事冷静,事事洞明,在白昼与黑夜混沌不分的时代里,仿佛一个智者一般,躲在幕后冷眼看着夜郎等人的苦苦挣扎与沉沦。就连《白朗》中一代威名赫赫的山大王白朗在几度沉浮后,对生命也突然顿悟,一下子头发斑白,皮肤松弛,老了下来,竟然在一夜间成为一位于山水间居无止定、练精服气、引吐纳之法的隐者,他那柄杀人无数的短也“溜入泉中,化作了一条银鱼。”世间的利益纷扰,世俗的情欲纠葛全被他抛在了身后。而《瘪家沟》中的寿星老贯则更是在混混沌沌中成为“老而不死”的仙人,看着他的乡人生生死死、悲欢离合,他淡泊自然,随性所至,有时感到自己活得太老,有时倒又认为自己是全村年纪最小的人。他只求温饱,没有奢欲,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圆的,认为世界上的花花草草、石头或者猪、鸡甚至虱子都是和人一个样的。天让自己活个什么就是什么,让活多久就多久,一切强求不得。于是他的头发由黑变白,又变成黑的,松落的牙齿又长出来。
不论是山中的大王还是村中的老祖,城中的先知还是乡间的智者,这些民间得“道”的隐士都是“安闲的旁观者”,放弃了对捉摸不定、变化万端世界的焦虑与思考。在对待世界、人生、命运等抽象的、难以理解与把握的问题上采取“塞其兑,闭其门”的方式,依靠内心体悟而达到了无忧、忘我的境界。
一类是痛苦的寻觅者,一类是心如止水的处世者,这两类不同的隐士形象反映了贾平凹的一种充满矛盾的复杂心态。另一方面作家有感于当下人们普遍存在的疑问、惶惑的社会心态,一方面他又不能提供出自己也身在其中的这个时代所存在的问题以确切的答案。于是他试图通过道家“无欲无求”的内心来蜗居这种时代所造成的人们心灵上的惶惑与不安,以此舒缓这个时代以及作家本人灵魂上的紧张与躁动所带来的痛苦。
但是作为一个有着社会责任感的现代作家,贾平凹又不能自己的要去关心、去表现这个时代人们的总体精神征候,仅仅靠通过一时“无欲无求”的内心并不能掩饰与消弭时代变动所造成的精神问题,也不能最终解除作家自身的精神痛苦。长篇小说《浮躁》中的金狗几度沉浮,最终还要在游仙川上搏击人生。《白夜》中的夜郎一次次斗争—失败—再斗争,像填海的精卫一般至死不渝,这些悲剧性的英雄们
身上闪光之处正是一种执著的追求精神。
贾平凹沉醉于这种执著的精神魅力之中,因此在他的作品中,这些追寻者的隐士形象不断地出现,尽管注定要失败却仍然顽强不息,继续探寻。他们顽强而带悲剧性的追寻精神和整个时代、社会的变革,和作家贾平凹自身的内心与灵魂之间都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冲突,造成了一种紧张感,由这种紧张感所产生的张力带给我们强烈的精神震撼,具有了更为复杂的审美意味。
与此同时,小说中的道士、隐士形象的塑造也在一定程度上与作家对世界、宇宙、人生的基本态度与看法有关。贾平凹曾在不同场合谈到过世界的神秘性,他身边发生过的灵异现象。而他本人也对拆字、算卦、风水等神秘文化充满了好奇与兴趣。因此贾平凹在作品中塑造的道士、隐士形象,一方面显现出作家对于当下中国时代与社会的关注;另一方面也切实地传达出了作家本人对于这个神秘世界的困惑与思考。
[参 考 文 献]
[1] 费秉勋.贾平凹论[M ].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0.
[2] 贾平凹.听来的故事[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 樊光春.陕西道教两千年[M ].西安:三秦出版社,2001.
[4] 贾平凹.妊娠・逛山[C].上海:作家出版社,1992.
[5] 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M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
[6] 老子.道德经[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责任编辑 陈红娟)
R esearch on the Im ages of T aoist and H ermit
in Jia Pingw a ’s Fiction
ZHA N G B aof eng
(College of Hum anities ,Xi ’an S hiyou U niversity ,Xi ’an ,S haanxi ,710065,China )
Abstract :Jia Pingwa ’s fiction show us strong traditional cultural meaning ,which not only results in a unique and vivid effect in reading ,but also leads to the ambiguity and multi meanings in the utterance.The deep connotation in Jia Pingwa ’s fiction is revealed on the basis of understanding the Taoist and Hermit in his work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aoist culture.In other words ,the author uses the Taoists and Hermits as symbols to convey the concern on the reality of social contradictions ,and to express the anxiety and re 2flection on people ’s panic psychology in modern society.
K ey w ords :Taoist ;Hermit ;Taoist culture ;symbol
西安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6卷1期下载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