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苏词之贡献
[内容摘要] 苏轼继柳咏之后,对词体进行了全面的改革。他“以诗为词”,扩大词的题材、突破词的音律、创新词的,改变了婉约一体笼罩词坛的局面,使词呈现出多种多样的风格,为词这种文体的发展作出了历史性贡献。但正因为他的这种改革和创新,给词坛带来了震荡,历代文人对苏词的评价都是言人人殊、褒贬不一的。本文着重论述苏轼对词史发展的历史性贡献——即对词体、词风的突破和创新,同时也对历代文人对苏词的评价作简要介绍。
关键词: 评 苏轼 词
一
提起宋词,不能不让人想到苏轼。苏轼仕途坎坷曲折,一生颠沛流离,文学创作却是多采多姿,尤其是他把诗文创新的精神贯穿到词的创作中,“以诗为词”,扩大了词的题材,拓展了词的境界,突破了词的形式格律的,摆脱了词为音乐附属品的地位,提高了词的品位,创新词的,扩大词的表现能力,改变了婉约一体笼罩词坛的局面,使词呈现出多种多样的风格。他的诗词冲破了晚唐,五代以来词为“艳科”的旧框框,一改其婉约之风,避免了一味的倚红偎翠、浅酌低唱,将悼古、怀旧、记游、说理等诗材皆纳入词的表达范围,给词以更深广的意境,开豪放词派之先河,为词的发展开辟了新的广阔的途径,从根本上改变了词史的发展方向,为词这种文体的发展作出了历史性贡献。
二
苏轼是宋代文化孕育出来的旷世奇才,是宋代最有影响的作家,其诗、文、词均有很高的造诣。今存词三百五十首,数量虽比不上诗文,但题材广泛,内容丰富,独具个性的人生体验和思想感情为他的词作增添了不少色彩,汇成一曲千古不衰的绝唱,是古代词苑中珍贵的艺术遗产。尤其是就各类文体各自的发展历史看,苏词创作较之诗文有更大的突破性、更强的创新意识。
第一、突破了词为“艳科”的狭小格局,扩大了词的题材,开拓了新词境。
清人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所谓应歌,是说词人在绣幌绮筵上创作歌词交给倚红偎翠的歌儿舞女演唱,其目的既是“聊佐清欢”,其内容就不是应景,便是应酬;不仅空虚,而且单调。不外写男女之情,抒离别之恨,格局逼仄,气魄狭小,不仅很难表现作者自我的感情和志趣,甚至难于传达作者自我的声音——往往是以歌会舞女的身份、用歌伎舞女的口吻而作,所谓“代言”是也。
柳词虽大受欢迎,然内容无非是“浅斟低唱”的依红偎翠,或者以“晓风残月”写羁旅行役,格调是不高的;由于缺乏足够的艺术魄力及其他原因,柳永未能为宋词开出一条宽广的革新之路。苏词则有了更大的艺术创造性,他进一步冲破了晚唐五代以来专写男女恋情、离愁别绪的旧框框,将写景、记游、说理、咏史、言志、抒怀、悼亡、送别、乡恋、友情、田家、国事、咏物、谐谑等等内容纳入词中,扩大了词的题材,提高了词的意境。举凡怀古、感旧、记游、说理等向来诗人所惯用的题材,他都可以用词来表达,这就使词摆脱了仅仅作为乐曲的歌词而存在的状态。苏轼使词跟诗一样,具备了言志抒怀的功能,解除了词在内容和形式上的束缚,将词从狭小的范围中出来,扩大了它所表情达意的天地,促成了词内容和风格的多样化,成为可以发展的新诗体。清人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称其“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言”,当然多少有些夸张,却正反映出苏词内容前所未有的丰富与充实。在这些丰富而充实的内容中,词人完成了多方面自我形象的塑造、自我情志的抒发,完成了词史上由模拟歌伎舞女声口的“代言”向直抒胸臆的“立言”的转变,完成了由情感内涵的“共性化”向“个性化”的转变。这其中虽然也存在“应歌”乃至“应社”(同上周济语,指在文人聚会时作词以记一时雅兴)的成份,但总体上确实是出以个人的真情实感,亦归于个人的真情实感。金代文学家兼文学批评家元好问这样说:“自东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新轩乐府引》,《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六)清人陈廷焯也说:“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白雨斋词话》卷一)都是一语中的的确评。
苏轼既写男女恋情,离合悲欢之类的传统内容,又突破艳词的狭隘范围,将通常只在诗中出现的田园风情,山水景物,人生志趣,怀古感今,以及咏物记事等内容移入词中,并充分利用词的体式上的特点,取得诗歌所难以具有的艺术效果。而最能反映苏轼在词的题材方面的开拓的有二类:一类是写自己的抱负与理想,表现出一种慷慨豪迈的精神。如《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抒写了他在射猎中所激发的要为国杀敌立功的壮志雄心,作者纵情放笔,气概豪迈,一个“狂”字贯穿全篇,为自己勾勒一个挽弓劲射的英雄形象。无论出猎,还是请战,场面热烈,壮志豪情,跃然纸上。所选用的词调恰好地配合了这种情绪。另一类是写自己面对自然,感怀今昔之际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受,表现出一种高逸旷达的精神。如苏轼贬官密州后,在一年中秋佳节为怀念分别多年的弟弟苏辙所填的一首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诗人怀念兄弟的情怀并未被写得优柔寡断,而是用“把酒问青天”这种潇潇洒洒的大器风范来代替。虽未说出一个念字,但在月圆之夜看到的朱阁、圆月,想到的月宫境况,都充分的说明了作者的思念之情。而作者在最后,又给予自己以安慰,此处是最见他的大手笔之处。一句“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排遣了思念之情和离别的苦闷,告诉世人天下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只要能够同在一片天下,彼此心相连共同欣赏这同一轮圆月,就足已了。多么旷达豪迈的胸怀呀!
第二、不拘形式,突破词的音律,力创新调。
苏词在今天读来自具另一种顿挫错落的节奏感和往复回旋的情感美,但从音律上来看,为了更方便地拓展题材,充分表达意境,更自由地表达思想,苏词突破了音律上的束缚,创制新调。
我们在苏词中偶能看到乐句与文句不合处,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咏杨花词》末三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按律当作五、四、四。《念奴娇·赤壁怀古》“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按律当作四、五。这些可看成他主文不主声,对词的音律进行突破和创新的尝试。但却引起了许多观念狭隘、保守的词人的反对。皇甫牧认为苏轼不会唱曲子,“词虽工而多不入腔”(《历代诗余》引);李清照也不认同苏词,说他“句读不葺之诗”(《词论》);甚至他的弟子陈师道也批评苏词“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后山诗话》)。这些意见都是用传统规范的词风、词律来看待苏词,不仅陈腐、片面,而且也是不符合事实的。关于这一点,还属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的评价精辟:
“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律。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阳关曲》’。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
可见,东坡作词并非不讲音律,苏词也并非不能歌唱,只是“不喜剪裁以就声律”,也就是说决不因守音律形式而损害内容。因为他把词当成与诗相同的言志抒情的工具,为表达内容的需要,宁可突破现成的音律形式而予以创新,而不愿让自由奔放的风格受到束缚。苏轼在文学创作中是反对雷同一律的,这“不喜剪裁以就声律”,不是不要声律,而是在重内容、重艺术表达的情况下,对原有格律有所突破,使内容和声律更加协调。这实是一种创新和发展。如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不完全符合原有声律规范,但这一突破就成了新的声律规范,后人就奉他的词为格律,取其词句,将词牌改为《大江东去》、《酹江月》、《赤壁谣》。
第三、创新词的,扩大词的表现能力。
是为内容服务的,内容发生变化,亦必随之。
苏轼对词的语言加以改革,为内容的革新与开拓所决定。苏词的语言一改“花间”词人径小质轻、镂金错采的面目,多方面吸收陶潜、李白、杜甫、韩愈等前人诗句入词,以口语、佛语、成典、四部语等入词,大大扩展了语言使用的范围,使词作语言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性,给人一种清新朴素的感觉。他的许多词在章法上不合上景下情的成规,句法上笔力雄劲,戛戛独造,“寓以诗人句法”(借用宋汤衡《张紫微雅词序》评“元祐诸公”语,《于湖先生长短句》,《武进陶氏涉园续刊景宋金元明本词》本)。他开始大量使用词题词序,这是因为他的词反映面广,远非唐末五代缘调而赋或宋初人的内容单一可比,必须加上短题长序,与正文相互补充说明。他还将集句这种诗歌中的形式用于词中,又发明隐括词,将前人或诗或文略加改动而为词作,如《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隐括韩愈《听颖师弹琴》,《哨遍》(为米折腰)隐括渊明《归去来兮辞》。苏轼也是第一个在词中大量使事用典的词人,使词在表现手法上多一种曲折深婉的抒情方式。这都是将词当作诗文之一体来自由发挥的表现。
第四、改变此前婉约一体笼罩词坛的局面,风格呈现多种多样的面貌。
词在发展初期,风格不只是婉约,甚至不以婉约为主。但自晚唐、五代开始,出现了以“花间”、“南唐”为代表的高峰,形成了“侧艳”的内容和“婉约”的词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词坛都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因而被看作“正宗”。婉约是能够充分体现词体“要妙宜修”特质的一种风格,但如果画地为牢,限于婉约的藩篱而裹足不前,就不利于词这种文体的发展。在婉约词风盛行的时代,一直有不少作家尝试着各种各样的创新,到了苏轼,这种创新达到了更高的程度,也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这主要指他创立了与婉约相对立的豪放词风。
风格不是一个实体,是题材、情感、语言、声律、综合而成的整体效果。正因苏轼在上述诸方面的开拓创新,其风格必然迥异乎传统本色当行词的婉约一路。这种风格,前人多以“横放”、“豪放”称之(见宋赵德麟《侯鲭录》卷八引黄庭坚、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浓义父《乐府指迷》等),其中最著名的是明人张綎的一段话:
按词体大约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明游元泾校刊《增正诗余图谱》凡例后所附按语)。
说“词体大约有二”,说明词之体(风格)不止于婉约和豪放,这是完全正确的;说“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却有些问题。豪放是相对于婉约而言的,并无一定的尺度,但拿一般标准来衡量,东坡词称得上豪放的,在他全部词作中实在只是少数。那么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被称为豪放派的开创者和代表者呢?这是因为他的豪放词数量虽然不多,却最具度越恒流的鲜明个性和高度成熟的艺术风格,是它们在后世的影响最大。试看《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注解:也作强虏,音相近,意则可相通)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词中尽显凛然正气和百折不挠的英雄主题,使人为其“大江东去”的豪气所吸引。他所抒发的情感是一种对未来的美好展望和憧憬,而不单单是对现实的抱怨。他在展现豪迈的情感时,用的手法也很特别,大多选用了借代和夸张的修辞手法。文中并没用多么沧桑的言辞,只运用了怀想昔日三国时期周公谨赤壁之战时的盛况,来赞颂今朝的英雄豪杰。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巧妙的把大河之水的汹涌和英雄豪气逼人的风姿相联系,其效果则不言而喻了。
另外,他的词作中还有与豪放不尽相同,与婉约又迥乎相异的一派,就是王鹏运所说的“清雄”(《半塘手稿》:“苏文忠公之清雄, 乎轶尘绝亦,令人无从步趋。”)或王国维所说的“超旷”(《人间词话》:“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称其:
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东坡词》称: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
以意逆志,他们所指就是上面所说这几类词作,像《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念奴娇》(大江东去)、《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念奴娇》(凭高眺远)、《归朝欢》(我梦扁舟浮震译)等,都是其中突出的代表。
同时,东坡也有许多其他风格的词作,或幽峭、或俊逸,或高古、或韶秀,堪与传统婉约大家相颉颃的声情并茂之作亦复不少。清人王士祯就《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一词感慨道:
恐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大工东去’耶?(《花草蒙拾》)。
贺裳评另一道《浣溪沙》(道字娇额而讹苦未成)中的两句:“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也说:
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皱水轩词鉴》)
不过东坡的这种缠绵芳菲之作与传统的婉约词相较,未尝没有自己的特点,概乎言之,就是内容上尘俗的成份减少,情致的成份增加;艺术上浓艳的成份减少,温润的成份增加了。
以上四点是苏词的特色,也是苏词对于词史的突破和创新。苏词的这些突破与创新,是在作者“以诗为词”(语出苏门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后山诗话》)的指导思想下产生的,是他有意将词当作“长短句诗”(《与蔡景繁书》)来作,有意革新词体的产物。胡适曾将词分作“歌者之词”、“诗人之词”、“匠人之词”(《词选》前言),东坡词由于这些革新,获得了“诗人之词”的称号。
那么,苏轼为什么会对词体进行改革和创新呢?这源于他人生的经历和个性。
苏轼出生在一个文学氛围极浓的庶族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具有远大的志向和过人的才识,二十二岁时便礼部进士及第,并为主考官欧阳修所激赏后又应直言极谏策问,入第三等,名噪京城。先后在凤翔、杭州、徐州、湖州(今属浙江)、登州(今山东蓬莱)、颖州(今安微阜阳)、扬州、定州(今河北定县)等地做官,又数任京官,然其一生仕途坎坷,掉在新、旧两党斗争的夹缝中,备受排斥和打击,先后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惠州、檐州(今海南儋县),卒于常州。苏轼一生不怨天、不尤人、不消极、不沉沦,不论何时何地,沉浮出入,辅君治国、经世致用的抱负不变,怜恤生灵、为民造福的思想不变,襟怀坦荡、不阿的品节不变,乐观豁达、幽默风趣的心性不变。他以儒家思想为主,兼容佛、道二家,身处逆境而力求精神解脱,超世而入世,执着人生,善处人生,始终在精神领域保持思想自由和人格。
苏轼作为词人和朝臣,内心必然有着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他把这其中的甘苦都借词进行表现。可以说,苏词是苏轼自我心灵和人格的写照,他用词表述性情的过程,也是用词进行自我形象塑造的过程。所谓“东坡后人之无人学坡,非豪放技巧难学,盖无东坡之独特人生遭际与思想深度耳!”正是因为苏轼不平凡的经历和鲜明的个性使他有太多的内容、意境、思想要表达,加之身处于北宋兴起的文学革新运动中,他才对词体、词风进行了大胆的突破和创新,而苏轼也因为这些突破和创新,对词史的发展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成为一代文化巨擎。
三
林语堂在他那部精彩纷呈的《苏东坡传》中说,“人的一生就像一出戏,只有落幕后才能判断这出戏的好坏”,这句话多少有些绝对。在苏轼逝世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在他长达66年丰富辉煌的一出大戏落幕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姑且不论这出大戏的全部,仅就其中一幕的词作来说,戏的主人表演的“好坏”是否已经“判断”清楚了呢?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九百年来,东坡词领受的各式各样的评价,或钻皮出羽,揄扬;或洗垢索瘢,贬抑入地,就其丰富多样性来说,恐怕没有第二家可以比得了。我有时想,东坡泉下有知,会不会因某些不虞之誉而赧颜,又因某些求全之毁而抱屈呢?
谓予不信,请看仅晚东坡四五十年的两位同时人的评价:
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东坡先生非醉心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
前段见于王灼的词学名著《碧鸡漫志》卷二,后段出自大名鼎鼎的李清照《论词》。一个说他“出神入天”,高出同辈;一个说他“不协音律”,不是词只算诗。
再看东坡盖棺八百多年后的现代,两位同样著名的词学家的评价:
苏轼是宋代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家,他以卓越的天才、广博的学识、开朗的胸襟,写出了大量辉煌的诗、文、词,表达了自己一生的真实经历和丰富的思想情感……他所作的《东坡乐府》,内容广阔,气魄雄伟,语言朴素,一反过去绮罗香泽及离情别绪的局限,是宋词空前的划时代的革新,也是宋词进一步的发展。
东坡是大作家,不能限以“词人”,更不能限以“豪放派词人”。他的词像郭老的诗,做得很不经意,很随便,时有妙语警句、深刻至情的话,而全篇精美者少。
前段见于唐圭璋先生的一篇文章《从<东坡乐府>里看苏轼和农民的情谊》(载《词学论丛》),后段见于吴世昌先生的《词林新话》。一个是“进一步”,“划时代”;一个是“不经意”,“很随便”。
不仅论总体是如此悬殊,即论一篇具体的作品,轩轾也有如天壤之别的时候。比如这首有名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有人对它顶礼膜拜:
此足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依声能事尽矣。
有人却将它批得体无完肤:
“一蓑”七字尚无不可,然亦只是申明上二语之意。若“也无风雨也无晴”,虽是一篇大旨,然一口道出,大嚼乃无余味矣。然苦水(顾随自称其号——笔者注)所最不取者,厥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二韵。如以意论,尚无不合,唯“马”、“怕”两个韵字,于此词中,正如丝竹悠扬之中,突然铜钲大鸣;又如低语诉情,正自绵密,而忽然呵呵大笑。“料峭春风”三韵十六字,迹近敷衍,语亦稚弱,而破坏全体底美之罪尚浅于“马”、“怕”二韵九字也。
它们分别见于两位大学者郑文焯的《大鹤山人词话》和顾随的《东坡词说》(载《顾随文集》)。
那么这叫读者如何适从?叫我们古典文学的爱好者怎样去接受作为词家的苏轼、去欣赏苏轼的词作呢?
这种现象其实不奇怪。越是不平凡的人,越能做出不平凡的事,让人们去品头论足,何况对于文学欣赏,本来就是口有殊味,诗无达诂。历代对东坡词的评价言人人殊,是因为他革新词体,给词坛带来的震荡,在词学界引起的争议。他“以诗为词”,有意追求诗词合流,目的在于“尊体”,即将词在当时普遍为人轻视的“小道”、“诗余”的地位,提高到与诗相等的地位,确实也在一定程度上了词体,为词坛带来了新气象。但他的这种做法,难免在一定程度上损伤已为大家普遍接受的词体特有的素质,或多或少减弱词体独具的韵味。加上他天分充盈,天性洒落,“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介存斋论词杂著》),词作中明显存在率意之处和游戏之作,恰恰与他“尊体”的目的形成对立。从东坡同时起,历代陆续有人从注重文体特性的角度提倡文体,反对“诗词合流”,此前所引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有些就是因此而产生的。但不论如何,在宋代作家中,就受到后人广泛喜爱的程度而言,苏轼是无与伦比的。苏轼在词的创作上取得的非凡成就、对词这种文体的发展作出的历史性贡献,也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
四
苏轼是北宋诗新运动的重要成员,是继欧阳修之后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他一生高举韩愈、欧阳修两面旗帜,并以其过人的天赋和多方面的艺术修养,驰骋于北宋文坛,在诗、文、词诸领域都取得了超越同时代人的卓著成就。相比于散文和诗歌的创作,苏轼的词创作表现出更大的独创性。作为诗新运动的主要力量,他把诗文创新的精神贯穿到词的创作中,以诗为词,指出了作词的向上一路。其词格高境大,兼收并蓄,汪洋恣肆,恢宏豪放,如南宋刘辰翁所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苏轼通过他自己的创作,突破了传统词的题材,拓展了词的表现功能和社会作用,丰富并宏大了词的意境,突破了音乐对词体的约束,开创了与传统的婉约派词相对的豪放派词,为词的发展开辟了新的广阔的途径。他对词体进行的全面改革,最终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格局,提高了词的文学地位,使词从音乐的附属品转变为一种的抒情诗体,“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 (胡寅《题酒边词》),从根本上改变了词史的发展方向。苏轼以后宋词出现了空前繁荣,并最终实现了与唐诗的同等地位,其中苏轼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苏轼在宋词的发展变革中占有重要地位,开创了宋词的新时代,他不愧为宋代文学发展到巅峰时期的一位伟大代表作家。
主要参考书目:
1、《中国文学史》(第三卷),袁行霈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第2版。
2、《中国词学批评史》,方智范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
3、《淡妆浓抹总相宜——论苏词风格的多样化》,唐玲玲,载《东坡研究论丛》,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4、《唐宋词史》,杨海明,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5、《北宋十大词家研究》,黄文吉,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版。下载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