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被一棵树惊呆了。

    说突然，是因为我在这条小巷的尽头住了十年，日日从它跟前走过，竟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那天早晨，我无意识的朝路边的砖垛上扫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了这棵树。我不由自主的站在那里，仰视着这棵不同寻常的树。

    它长在一堆码起来的砖垛上。砖垛有两米多高，我不知道它在那里堆了多少年，表层的砖垛被一层青苔覆盖着。砖们不规则的排列在一起，好像训练累了的老兵，歪歪斜斜的站在那里，勉强保持着一种队形。

    它其实只有一米来高。稀稀疏疏的枝杈肆意的伸展着，形不成高大伟岸的姿态，却展示了固执顽强的生命。它站在高高的砖垛上作俯视状，鸟瞰着这个喧闹的世界。

    它小心的经营着自己。它当然喜欢玉树临风的躯体，哪怕是亭亭玉立也可以呀！但命运却把它交付给一堆砖。当初，它选择了转垛前面的那一片阳光地带，准备唱着歌儿向老榆树告别。可是就在瞬间，一阵微微的风，把它飘到转垛上，它的命运因此而改变。它知道：非分的妄想只能毁灭自己。找准自己的位置，顺势而生长，才是生命的根本。它只能压抑着蓬勃向上的内驱力，让饱满的激情化作一段朴实——它长成了灌木丛。

    即便如此，它也肯定受过不尽的苦痛。雷电轰击过它，狂风摧残过它，风雪侵袭过它。最难耐的还是干旱和贫瘠。它有时想拦住匆匆而过的雨水，雨水却不屑一顾；也曾经挽留过晶莹的露珠，露珠只轻轻的吻了她一下，就再也寻觅不着。脚下那座高原似的转垛，却贫瘠的难以供应它起码的养料。

    他只得打自己的主意。

    让主干变粗变矮，让枝叶变小变多，尽量节衣缩食，减少消耗。尽可能挽留住雨露，拼命把根往下扎，这是它生存的策略。厄运使得它青筋突暴，浑身疤痂，身体佝偻，它没有屈服。无论生活怎样艰难，总得面对，总得应付，总得一步一步走过。

    我久久的站在那里，为一棵榆树而感动。

    又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发现那堆转垛不见了。

    一个老人背负着一棵树蹒跚而行。正是转垛上的那棵树。

    老人告诉我，这垛砖垛了十八年。当初准备盖房子用，儿子突然得病死了。媳妇改嫁，他领着孙子孙女度日，房子就耽搁了。现在孙子孙女以长大成人，会挣钱了，又补贴了一部分钱，房子终于可以翻修了。

十八年，我不知老人是如何艰辛度过的。

    老人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当初砖每块五分，现在涨到三毛七。你看这棵树，咋就忒耐活呢？缺水少土的，竟活了十八年。若不是用砖，要活成精了！”

    我看见肩负在老人背上的那棵榆树，竟然是老人的翻版。蓬蓬松松的枝叶，是老人稀疏的乱发；褶褶皱皱的树干，是老人饱经风霜的脸；几十条柔柔细细的根，是老人冉冉飘飞的胡须！

    老人背负着那棵榆树走了，一个自言自语的老人背着另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走了。宛如沉甸甸的历史背负着一个厚重的民族，就那么步履艰辛地走了，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于是，那条被晚霞映红了的小巷，行走着一个永恒的雕像。

    一种热热的液体，模糊了我的双眼。我默默的伫立，向老人背上的那棵榆树深深的鞠了一躬。下载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