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 的 等待
王珊珊*
内容提要:本文以贝克特的 等待戈多 中的 等待 为中心,从 等待 主体、客体以及内部要素入手,从 等待与两个流浪汉 、 等待与戈多 这两个结构层面,分析 等待 深层含义,揭示出两个流浪汉和戈多如何在等待中逐渐异化; 等待 作为联系双方的纽带是如何断裂、反卷入双方的体内,内化成各自的存在和本质;作者又是如何创造性地采用全新的戏剧结构和语言来表现这一切的。
关键词: 等待戈多 等待 赋格
在大仲马的名著 基度山伯爵 的结尾,复仇成功、扬帆远去的男主角说了一句名言: 在上帝揭露人的未来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两个词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1570)。这类洋溢着19世纪乐观主义情绪的格言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使他们满足于这种 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的结尾,丝毫也不会注意到 等待-希望 这个二元结构的内在张力。
在西方文明蒸蒸日上、科学和理性主义无往而不胜的19世纪,人们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对于他们来说,等待只不过是或长或短的一个实现希望的过程而已,似乎也并非不可忍耐。但他们忽略了一点:希望并非必然包含预设的可实现性。
生活于20世纪的加缪指出, 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了荒谬感 (9)。上帝还没有揭露人的未来就已经死了,荒谬成了人与世界的唯一联系。人没有了希望,等待还能意味着什么?
一、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作为等待的主体
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两个流浪汉,从戏一开场,就做着没有意义的无聊动作:爱斯特拉冈用力脱他那只靴子;弗拉季米尔不断地摘下帽子,往里面看看,摸一摸,又重新戴上。在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交谈之后,他们发掘出了他们的生活目的 等待戈多。
作为等待的 施动者 ,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显然也曾经有过正常人的生活和正常人的憧憬。登巴黎塔、去死海度蜜月、摘葡萄、去风景优美的麦康地区 过去的生活碎片显示了他们有过正常人的追求,对戈多的等待更表明了他们对未来的希望。但是,在漫长的等待中,无论他们自身还是他们的 等待 ,都发生了质的变化。
没有什么比语言更能揭示出 等待 对他们造成的伤害了。在等待戈多的过程中,两个流浪汉进行了没完没了的交谈。他们的语言大都很简单而且口语化,似乎无需表达任何意
*王珊珊,清华大学外语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与文论。
思或交流任何信息。他们总是重复一些无意义的话,常常用相似的重复的短语结构来弥补交谈中的空白:
弗拉季米尔:跟他家里的人商量一下。
爱斯特拉冈:他的朋友们。
弗拉季米尔:他的代理人们。
爱斯特拉冈:他的通讯员们。
弗拉季米尔:他的书。
爱斯特拉冈:他的银行存折。
这种对话相互之间不存在意义上的逻辑关系,是一种语义上的重复,不表达任何意义。这样的语言常常是因偶然的触发而思考和讲话的模式,是一种贬值的语言,一种失效的语言,对他们的交流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而且,两个人经常表面上是对话,实际上是各自说各自的话,例如:
爱斯特拉冈:我刚才问了你一个问题。
弗拉季米尔:啊!
爱斯特拉冈:你回答了没有?
弗拉季米尔:胡萝卜的滋味怎样?
爱斯特拉冈:就是胡萝卜的滋味。
在这种情况下,语言已经丧失了传统的表达和沟通的功能,两人之间不再存在有意义的联系,彼此已经无法沟通。更为可怕的是,语言的退化导致了他们对世界的认知能力的退化,因为语言已经无法承载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和对时间的记忆:
爱斯特拉冈:揍我?他们当然揍了我。
弗拉季米尔:还是同一帮人?
爱斯特拉冈:同一帮人?我不知道。
爱斯特拉冈:咱们昨天也来过了。
弗拉季米尔:不,你弄错了。
爱斯特拉冈: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弗拉季米尔: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爱斯特拉冈:对了。
弗拉季米尔:怎么 只要有你在场,就什么也肯定不了。
以上两段对话表明他们的世界已经完全变成了由一些能指构成的世界,这些能指所对应的所指仅仅是一些脱离了现实世界的符号和虚假陈述。而这些脱离了现实世界的符号和陈述由于无法经历现实生活的证伪和修正而逐渐成为自我重复的陈词滥调。对于这两个流
王珊珊: 等待戈多 的 等待
浪汉来说,语言之外的那个现实世界早已被语言的世界所屏蔽,从而虚幻化了,而他们的语言世界同现实世界并不是同构的。对语言的绝对依赖从根本上排除了超越性反思的可能性,因为他们所依赖的失效的语言使得他们丧失了在语言的世界中进行分析和思辨的能力。
应该说,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还残存有最后一丝对时间的记忆、对自己的生存状态进行反省的意志,但这些就像他们用来上吊的绳子一样不堪一击。富有哲人气质的弗拉季米尔曾经发表过两大段演说,最后却都拆了自己的台。在前一段演说中,弗拉季米尔说: 咱们趁这个机会做点儿什么吧! 全人类就是咱们 到后面却逐渐归结为 只有一样东西是清楚的。咱们在等待戈多的到来 在后一段演说中,弗拉季米尔似乎反思了自己的生存状态,但后来却是 我没法往下说啦!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至此,弗拉季米尔彻底失去了思辨能力。
由此可见,弗拉季米尔的反省与思考,不但不能成为一种超越的否定性力量,反而更加证实了他们生活的无逻辑、强化了他们的生存异化。可以说,语言不仅不能为他们的自我拯救提供力量,反而极大地妨碍和损害了他们的自我意识。
等待,作为一个动作,有外在的要素:主体和客体。同样,也有一个内在的要素:流逝的时间。人对于时间的感受往往取决于两个方面:外界的变换和内心的记忆。在长期的重复中,外界的变换模糊了,内心的记忆泯灭了。剧中,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已经开始分不清傍晚和黎明,由此便引发了一场争论。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正在发生断裂。而当时间发生断裂,也就是人类开始永恒地重复自身的时候,此时外在的生存状态就变成了内在的本质。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生存状态就是等待,由于时间的破裂,等待由外在的一种行为固定化为他们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等待就是在无限的、碎裂的时空中的一种无意义的重复,等待就是他们的本质。就这样,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由等待的主体,与等待合而为一,变成了等待符咒的奴隶。他们不得不等待,因为等待已经成为他们自身。
二、波卓、幸运儿与小男孩:作为等待的旁观者
波卓和幸运儿,在倒下时被爱斯特拉冈称为 亚倍尔 、 该隐 、 全人类 。亚倍尔和该隐语出 圣经 ,他们是亚当和夏娃的子女,也可以看作是真正的人类的原始。而剧中弗拉季米尔称自己与爱斯特拉冈是 全人类 ;小男孩与弟弟放羊的分工又成为亚倍尔和该隐的镜像。显然,作者是利用圣经的框架,揭示了剧中人共同的本质。
波卓和幸运儿与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一样,展现了人类的另一种困境。波卓说过, 我要是跟人有了约会,我会等 ; 我很想坐一会儿,可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安然坐下。 他们是等待的旁观者,他们没有自己的戈多;他们永远在行进中,但没有目标。波卓曾希望爱斯特拉冈请求自己坐下,但一旦如此,他也会像两个流浪汉一样,进入永恒的等待,同样无法给等待赋予任何意义。
波卓和幸运儿的语言同样是受到了损害,语言已经失去了交流功能,只是声音符号,只是一种能指的表演。幸运儿再次出场时,干脆变成了哑巴,彻底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波卓和幸运儿也面临着破碎的时空。波卓从珍惜猎表到丢失猎表,再到第二幕里丧失记忆,生动地直喻了时间破裂的全过程。
三、戈多:作为等待的客体
对于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戈多又是什么呢?从他们对戈多各种自相矛盾的描述来看,戈多只是一个没有 所指 的 能指 ,是一个空洞的符号概念。我们使用的戈多这个名称没有任何固定的意义,我们对于戈多的把握只在于等待。戈多存在于被等待中,戈多的意义也就在于等待。戈多是被等待着的戈多,他不会出现,只能被等待。反过来说,等待作为一种能指,其所指成为戈多 一个没有意义脱离了现实逻辑和存在的符号。这使得戈多、等待两个词的能指与所指交叉重合:等待成为了戈多的本质,等待与戈多,是二位一体,不可分割的。于是等待与戈多构成了一个封闭的符号系统,与外界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而两个流浪汉的等待,又只是对于戈多的等待。时间的断裂使得两个流浪汉与戈多永远也不可能相遇,两者在各自的等待中发生了异化。等待已经不再是联系两个流浪汉与戈多的纽带,而是退缩到双方体内,内化成各自的存在和本质。
可以说,对于作为一种行为概念的等待来说,它的主体客体都会把某种意义附着其上。在 两个流浪汉的等待 、 等待戈多 这两个不同的结构中,等待体现出的却是无意义,或者说等待本身就是两个流浪汉和戈多的存在方式和生存的意义所在。
四、结构:作为等待的形式
贝克特天才地采用了全新的戏剧结构和语言,将 等待 的外相和内涵表现得淋漓尽致。 等待戈多 无可争议地成为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研究者有关该剧 非情节性 和 直喻 等论述已经很多,此处不再赘述。本文只讨论 等待戈多 的 赋格 式结构。
赋格 是建立在 卡农 基础上的一种曲式,以不同的声部、不同的调子、偶尔也用不同的速度或上下颠倒或从后往前地对主题进行变奏重现。由于其严整的格式、优雅的韵律,多被作家用于诗歌的创作,例如奥地利诗人保罗 策兰作于二战后的名诗 死亡赋格曲 。
看过 等待戈多 的观众,一定对剧中人物的动作、语言间隔性的重复印象很深,例如在全书中反复的段落:
爱斯特拉冈:咱们走吧。
弗拉季米尔:咱们不能。
爱斯特拉冈:为什么?
弗拉季米尔:咱们在等待戈多?
这里借用了音乐中的赋格艺术。这段对白可以说是全剧的主题,反复的重现,形成了一种前呼后应,回旋往复的节奏韵律,直观地表现了两个流浪汉无可逃脱的 等待 的困境。
在两幕结尾处,小男孩的出现,在相似中又有些不同;而他回答弗拉季米尔的问话,基本都是 Yes ,S ir , No ,Sir ,整齐重复的悦耳童音给观众带来了极大的审美愉悦。此外还有两幕之间的呼应,如流浪汉的挨揍、拥抱、吃萝卜,以及突然冒出叶子来的枯树等等,都可以看作是众多乐章对主题的变奏。
仅从上面的简略分析,我们不难看出, 等待戈多 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智性化的赋格形式,其中许多概念和细节彼此交织,游戏式的双重意义和微妙的影射随处可见。91
王珊珊: 等待戈多 的 等待
注解 Notes
引自贝克特: 等待戈多 ,施咸荣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15。下文凡出自该著的引文,不再一一注出。
引用作品 W orks C ited
萨缪尔 贝克特: 等待戈多 ,施咸荣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
[Becke tt,Sa m ue.l W aiting for Godot.T rans.Sh iX ianrong.Beiji ng:T he P eople s L itera t ure Publi sh i ng H ouse,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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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桑 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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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 ract:The article focuses on w aiti n g in Beckett s p lay W aiti n g for G odo t.It ana l y zes the deep m ean i n g of w a iting fro m t h e subjec,t ob ject and i n teri o r e le m ents of w aiti n g .The article also exp l o res w aiti n g and t w o tra m ps and w aiti n g and Godo t and reveals ho w t h e t w o tra m ps and Godot are gradua ll y alienated,and there fore as a knot j o i n ti n g the t w o tra m ps and Godot to ge t h er, w a iting beco m es the way o f ex istence of both parti e s.In additi o n,the language and structure o f the play have a lso been explo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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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ey w ords:M arx i s t literary theory W estern M arx ist criticis m onto logy theory styles
Aut hor:Feng X ianguang is pro fessor of Chinese at t h e Co llege of Language and L iterature,S i下载本文
